“这么简单?”晚饭后坐下来喝茶,我问她。
“那得多复杂?”
“一辈子的志业,总要隆重点嘛。”
“那是唱戏。平常人生,吃顿饭一辈子的决定可能就做出来了,哪需要天垂异象。”
“初一到现在,”我迅速心算了个数,“二十年。没动摇过?”
她摇摇头。这算动摇过还是没动摇过?
“咱俩好几顿饭都吃过了,你做出了啥决定?”
“你想让我做什么决定?”她低着头给我倒茶。
她细长的白脖子延伸到衣服里一小片光裸的后背上。我有把手伸过去摸一摸的冲动,为此我用左手抓住右手。“看你的了。”灯光没有调到最大亮度,粉白中透出毛茸茸的橘黄。地老天荒的静寂与安详。
“你竟然也学会含蓄了?”她笑起来,又给我倒茶。
“脸皮再厚也是有面子的嘛,你就不能让我装一装?”活了四十年我终于发现,真正严肃的问题你是没法嘻嘻哈哈、吊儿郎当地来谈的。你不想板着脸都不行,五官和肌肉不答应。
“不许催我。有了决定我会给你打电话。”
“每天早上请个安也不行?”
“不行。”她低着头说。然后抬头盯着我看,两眼里突然放出站在讲台上时才有的光,“你说,我的高祖父孙过程当年护送的谁?我查了资料,那相机好像是柯达1900年的款。谁把它拆成了空壳?那空壳相机最后又去哪里了呢?”
我摊开两只手,等有能力时空穿越再说吧。我也一肚子问号,我那伟大的祖宗平遥公听上去很有些传奇,但连一个空壳相机也没留下来。时间消磨了一切。这才几十年啊。所以,珍惜现在。这一杯十六年的熟普,是我们俩年龄差距的两倍,珍惜这杯茶。来,干杯。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在河边烧过几刀纸后,我就回北京了。来,干杯。
我们把茶杯端到了眉毛的高度。她的眼里因为涌出泪水,眼神显得更有分量。
她把我送到防盗门口。隔着防盗门的铁栅栏,我又问:“请安也不行?”
“不行。”
回到酒店,前台转告我,一位老先生留了封信。我打开信封,半张纸,只有五个字:永思园公墓。
第二天上午,我买了一堆火纸、水果和鲜花,手提、肩背、怀抱进了淮海西路的永思园。园林式公墓,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花木扶疏,在管理人员的指点下我还是多绕了很多圈。在一片平民化、格式化的墓地里,找到了谢家的一溜坟墓。按顺序排开,最左边是先祖谢平遥,最右边是谢仰淳。平遥公的墓可能衣冠冢都算不上,只是个名字。几十年来天下纷扰,坟墓也不知道迁过多少回,每次丢一两根骨头,现在差不多也丢光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谢平遥”三个字在,我们就知道了源头和来路,我们也就有了源头和来路。毫无疑问,把平遥公以降的祖上迁葬这里,是堂伯谢仰止的功德。为此我对他又生出了些敬重,犹豫要不要推迟一天回京,下午再去周信芳故居碰碰运气。
鲜花和水果供上,我把火纸均匀地分到每一位祖先的墓前,点着。我把祖父和父亲想说的话给列祖列宗都说了一遍。我们没法逢年过节都来给你们烧纸上坟,但敬重和缅怀之心从未放下。真希望运河自济宁以北从未断流,我们就可以随时把想说的话放到运河里,一句句地让它们顺水漂流,一直漂流到你们身边。我像在电视台录节目一样,自言自语半天,我的祖先是最忠实的听众。说完了,我在谢平遥的墓前蹲下来,想象祖父回忆中那个坐在藤椅里的胖老头。祖先是一件遥远的事。我蹲在遥远的祖宗跟前抽了一根烟,站起来时,发现旁边站着一个人。两列坟墓之外的地方,背着手站着堂伯谢仰止。
“伯伯。”
堂伯对我点点头,背着手走过来。我递给他一根烟,他对我伸出两个指头,我又给了他一根。他把两根都点上,一根自己叼着,一根放到堂叔谢仰淳的墓前。“你叔叔是个烟鬼。”他说。又从裤兜里摸出一瓶洋河酒,从平遥公开始,每位祖宗的墓前倒了一些,到谢仰淳墓前正好倒光。“别人都好酒。”上坟也需要经验,我就没想到给祖宗捎来两瓶酒。
能告诉我祖宗的墓地,人还过来,至少说明他正视了历史。一辈子揣心里放不下的事,谁也无权要求他原谅,我说:“谢谢伯伯。”
他对我摆摆手,“不想提了。”昨夜休息得不好,他的声音沙哑不少。他对着祖先的坟墓说,“祖宗们在上,仰止和望和来看你们了。当年平遥先祖沿运河去了北京,今天望和沿运河又回到清江浦,这也是咱们谢家几代人聚得最全的一次了。大道理仰止也说不了多少,就给列祖列宗唱一段我自己写的《长河》,就当给祖宗们再奠一杯薄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