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心也弄不清那个老古董具体是哪一款,机箱上的字迹早已经被磨损,漫漶一片,根本辨不清楚,但根据长辈们的描述,孙宴临查阅了相关资料,应该是布朗尼1号。1900年,布朗尼(FrankA.Brownell)为柯达公司设计了一种小巧的箱式照相机,称布朗尼1号(Biownell No.1)。这种照相机使用编号为117的胶卷,胶卷附有护纸,能在白天进行装卸,一次可拍摄57毫米×57毫米的画面6张,操作相当简便。孙立心这一辈见到布朗尼1号时,布朗尼1号只剩下一个空壳,半个多世纪里,不知道相机的内胆被谁拆了去。有外壳足够了,甚至有个关于相机的传说也够了,你就足以和它建立起一种隐秘的单线联系。反正孙立心第一次在朋友那里见到“莫斯科-5型”相机,拿到手里就开始摆弄,居然就上手了。朋友紧张得一直端个大笸箩在下面等着,怕掉下来。朋友担心的是孙立心把相机捣鼓坏,但他习惯性地把这个捣鼓坏理解成了掉下来摔坏。
就是这一款前苏联的相机启蒙了孙立心。“莫斯科系列”从1946年开始生产“1型”,到“莫斯科-5型”问世已经是1960年了。在仿制蔡斯折叠式腔室相机中,“莫斯科”可能是最成功之作。到“5型”已经是专业机了,使用120胶卷拍摄6×9大底片,适合拍摄风景照跟合影。孙立心对风景和合影兴趣不大,用它对准一个个人,拍出了一系列出色的人物肖像照。
正是人物照害了他。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孙宴临的小祖父还是针织厂的职工。之前郎静山故居充公做了厂房,此时改成了职工宿舍,就在家门口,孙立心也经常住宿舍,因为有一帮喜欢艺术的朋友。二三十岁的十来个年轻人,对兵荒马乱的外面世界闭目塞听,批斗游街、敲锣打鼓一概不理,自己关起门来,业余画画的、玩乐器的、搞摄影的、唱声乐的、练习舞蹈的,自己跟自己玩。他们针织厂之外,还有社会上其他行业的年轻艺术爱好者加入进来,逐渐形成一个地下艺术圈。在这个圈里,孙立心以人物摄影闻名。当时孙立心用的是一台“上海58-2”相机。该款相机产自上海,仿的是最高档的德国莱卡相机,仿出的效果如此之好,让整个世界相机制造业刮目相看。拍人体艺术照没得说。所以谈恋爱的找他拍照,结婚了找他拍照,亲戚朋友来了也请他拍照,艺术照当然更是题中应有之义。然后出事了。
一个偷偷画油画的朋友,正在偷偷地画人体,确切地说,画女人的***。这个年轻的画家朋友尚无女朋友,就算有,女朋友也未必答应脱光了让他盯着看。那个时代,这件事得进了洞房以后才行。他只能照着书上画别人的,对着镜子画自己的,很快他对有限的临摹资源厌倦了。有人给他介绍了另外一个偷偷画油画的朋友,是个女画家。两人资源短缺的异性画家决定相互画对方。不是面对面画,而是对着照片画。这就需要拍下对方的***,以艺术的名义,艺术地拍。他们提前设计好各种“艺术”的姿势,然后邀请到孙立心。只有他才能拍出他们想要的效果。孙立心也颇为踌躇了一阵,拍男人的身体他不怕,拍女人,有点怵。但他想拍,对一个摄影艺术家来说,这叫“创作”。他需要创作。为了相互都不给对方惹麻烦,他们达成共识,拍照时两个人都戴上一副印着五角星的面具。毋庸置疑,这是社会主义的艺术。
女画家没事,男体就是男人脱光了被画出来而已。男画家画女体,不行,大家把这个过程想象得极其复杂:女人怎么可能会随随便便光着身子被画呢,显然是强行扒光了人家的衣服,这涉嫌暴力;接下来,如此丰腴美好,摆出这么诱惑的姿势,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该大的大,该小的小,该黑的黑,该白的白,完全是打着艺术旗号的色情,起码是包括(但不限于)色情。总而言之,画女人***,乃是地地道道的流氓行为;给***女人戴上印有五角星的面具,又是什么意思?表达政治上的不满还是某种隐喻?
男画家被抓了。顺藤摸瓜,孙立心也被揪出来。他的罪名甚至更大,男画家只是照着照片画,他是亲自对着一具活生生的女人***拍,显然他更流氓。两个人以流氓罪被判入狱,有期徒刑五年。“上海58-2”相机也被当成罪证没收。了解内情者,知道他们因艺术而成为流氓犯,不知道的,完全把他们当成流氓看了。
这个罪名把孙立心一辈子都搭了进去。待满五年出来,孙立心像个小老头,头发都白了。断断续续做了些零工,不再拍照,没娶妻,也娶不到。杀人犯有人嫁,流氓犯没有,老太太见了他都躲着走。孙立心孤身终老,一个人待在小屋里,写写画画,很多年后,孙宴临念了高中,他方缓过劲儿来。他开始辅导孙宴临画画。家里人才知道他在琢磨郎静山的作品,还写了两本跟郎静山有关系的书。事实上,很多年里也没几个人真正关心他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