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以后如玉才告诉我,为什么那段时间他们家不许我去。那阵子义和团正盛,老袁花了十个银圆跟一个大师兄勾搭上,着手盘算秦家。开始污蔑他们家是教民,因为洋鬼子总来做客。老秦把大师兄下面的一个头目请到家,好吃好喝招待,喝得差不多了,请头目看他们一家的脑门。老秦问,有什么?头目说,没什么啊。老秦说,那您确认咱们家不是教民了吧?头目只好说,不是。他进了老秦的圈套。当时义和团里流行辨认教民的方式,很是离奇,看额头有没有十字。其实哪会有什么十字,不过是指鹿为马、明火执仗去诬陷的借口。不是教民,就不好下手,这事就搁置下来了。正好当时教民事件也多,义和团也忙不过来。看谁不顺眼,就鬼鬼祟祟递张纸条上去,那家人就成了教民,轻则被批斗,运气不好就被拉出去砍了。
风起淀一带的义和团里有个小分队专管砍人,还发明了一种“猴子上树”的砍人法:把罪大至死的“教民”的辫子吊在树枝上,为了不让辫子把头皮揭下来,受刑者必须双手抓住树枝,猴子似的把自己吊在树上,刽子手就对着他腰和腋下之间的部位,双环大砍刀用力一挥,胸部以上挂在树上,胸部以下掉落在地。“猴子上树”砍人法的发明者甚为得意,因为砍完了,内脏不会哩哩啦啦挂下来,很干净;受刑者死前一定会牢牢抓住树枝,所以长久地吊在树上示众也不必担心掉下来,也不需要后期再作处理,比如把手捆在树上等。因为辫子也吊在树上,受刑者就像欧洲流行的半身像,端端正正地垂挂在树上。
此种砍人刑罚颇富艺术感,但对刽子手和砍刀要求比较高。那段时间因为要砍的人实在太多,砍人小分队都累得两胳膊酸软,把两排肋骨和一根粗壮的脊椎一刀砍断,真不是个轻省活儿。砍刀也总卷刃,砍两三个人就得重新磨一次,所以不仅刽子手抱怨,磨刀的也叫苦连天。也因为这些,义和团打算就此放过老秦一家,乡里乡亲的,自家门上还贴过老秦的杨柳青年画呢,老秦为人也慷慨,零头从来都免掉。为了表明拥护义和团,老秦还在院门口挂了一面三角旗。
但老袁不死心。赶上那段时间风起淀突然流行痢疾,很多人拉得提不上裤子,传言又出来了:有人在井里投了毒。风起淀都吃那几口井,说明投毒的是外来的坏人。风起淀来往船只不少,但反复出现的只有秦家的客人,两个洋鬼子。洋人那会儿都改叫洋鬼子了。举凡涉“洋”者,都得更名换姓:洋药改叫土药,洋布改叫土布、西布,洋货铺改叫广货铺,日本国的东洋车改名太平车,洋钱谓之鬼钞,洋炮谓之鬼铳,洋枪谓之鬼杆,西洋来的火药谓之散烟粉,铁路轨道也被改叫了铁蜈蚣,甚至连“洋”字右边也加了个“火”字,以便“水火左右交攻”。可见洋鬼子必定是坏人。
洋鬼子这段时间没来秦家,可能是秦家代理投毒了。反正秦家脱不掉干系。老秦一家三张嘴都去辩解,风起淀的井水他们也喝,若投毒,岂不自己也中招了?风起淀人说,那只能说明,洋鬼子给了你们解药。
井水投毒跟教民事件性质不同:教民是义和团操心的事,井水有毒是所有风起淀人的日常生活。老秦家被大面积地恨上了,所以秦家门神不断遭毁。秦家最近不让我上门,就是不想再惹事;他们在家天天磕头烧香,祈祷风起淀的痢疾风潮赶紧过去。可这大热天痢疾蔓延实在太正常,中暑会上吐下泻,喝凉水也容易拉肚子;而风起淀的卫生问题又跟其他地方一样,天津城都脏得要死;沿白河而下,断断续续漂过因战争和饥荒死掉的无头尸体,没出现大规模瘟疫已经是上帝保佑了。但他们不相信科学,对小人作祟却充满好奇。近两个月的时间里,秦家一直在命运的反复中寻求自保。
出现一个新情况,如玉说好了第二天晚上来,爽约了。她说我闲着也闲着,打算明晚带几幅年画过来让我上色。第二天晚上没来,第三天晚上我等到半夜,芦苇荡里只有风动芦苇声。我想可能出事了。第四天黄昏,我把船收拾好,晚饭吃足,左轮手枪里放好子弹,撑船去了风起淀。
傍晚船只渐稀,偶尔有尸体擦着船帮漂过,我把斗笠檐压到最低。秦家院门大开,院子里点着火把。船停好,手枪插在腰间,我拄双拐上岸。秦家三口并排坐在院子里,旁边站着两个手持梭镖的义和团成员,旁边的两把椅子上坐着两个义和团头目,一个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旱烟袋,一个在拍打叮咬他胳膊的蚊子。如玉先看见我,看见我就喊,快走!站她后面的拳民正打瞌睡,猛地惊醒,伸手去捂如玉的嘴,梭镖倒地,另一只手从后背拽出把大刀,横在如玉的脖子上。这是个灵光的,另外一个看管老秦夫妇的拳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端起梭镖原地指向我,似乎这样就有威慑力。倒是那两个头目比较从容,站起来,慢腾腾地从椅子旁边捡起刀。果然来了!一个说。他们拿了袁家贿赂的工钱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