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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农民(8)

时间:2023-04-2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冯秋子 点击:


    郭四清他们手里的耙子,已经更新换代好几次了。一开始做的是小耙子,头部有一尺宽。后来小耙子不适应了,换成大耙子,头部有一米大,齐刷刷的,人人都做了这种大耙子。现在他们手里拿的是第三茬,头部更大了,在草里一铺展开,下一耙子顶一耙子。但耙头过大,搂的时候颠头拈肚,稳定性欠缺,人们琢磨出,在耙头上绑压一个重物,于是布袋子成了每个远行者的必备物件。他们的女人或者母亲,在他们出行前已为他们缝制好一个结实的布袋。在草地里,动耙子前,各自往布袋里装二十来斤土,人拉着耙子往前走,有扎得紧紧的、有分量的布袋压在耙头上起到稳定的作用,如此,耙子就能下得深,凡耙子到过之处,地毛基本上没跑漏的,连给地毛提供倚伴浮生的其他杂类草,也跟随地毛、跟随这个钢木结构的巨型多齿排钗,被“摧枯拉朽”了,剥离了土地,滚滚而去。

    当人疲累了,放下耙子,粗略挑拣一番以后,大部分杂草随风消逝,一小部分杂草跟随地毛被塞进随身携带的编织袋。

    郭四清第一次跟村里人结伴出拔,年岁不大,心思也粗浅,就想能帮上他的爹妈,能给家里搭把手。他们那次结集了四十多人,去了西苏旗地片。那时候相关部门对搂地毛的人和事盘查不严,郭四清他们一干人马下了火车,说说笑笑,敢在白天走路,有人还敢放声唱两句蛮汉调调,流行于乌兰察布盟地区的爬山情歌,比如“二斤黑豆十五斤草,我眊亲亲哪阵好”,“走了一黑夜耍了半黑夜水,不为眊你不受这些罪”,“想妹妹想得睡不着觉,嘴唇上烤起个大燎泡”,“刮一股大风过一回云,见一个走路的问一声”,“打开窗子瞭蓝天,你可把妹妹聏了个远”,“眊见大路上一伙人,直往前走来不进村”……被争先恐后地唱出。谁有山野歌子,都不会藏在肚子里不让它出来放放风,见见光,跑跑场。歌声被草地里散落的黑金丝线——地毛切断。离车站四五十里地,就有地毛,众人扔下歌子迅速行动,就在那里铺展开家伙,掀动手脚,搂那些如同金子一般在他们眼前、在他们心里闪闪跳跃的地毛。

    那以后,从没间断过进草地。每次出远门,身上背负很重,两只皮毛腿套,一件棉腰子,一瓶治感冒的药,一瓶治拉肚子的药,一瓶止痛药,二十大几斤其他食物,六七十个白面饼子——一个白面饼子三两大,一天吃两顿,每顿吃三四个,不敢多吃。郭四清跟同伴都带这么些,一是怕早早吃完断了口粮;再一个,因为睡的是湿地皮,吃多了睡在凉地坑里怕患染胃病。另外,再少带一点生面和食盐,心细的人捎带一点素油。没蔬菜,去哪儿找蔬菜呢?想买没处买。还有,随身带块毛毯,带一个白塑料水卡子,再者,就是一个布袋和两个大塑料编织袋。

    除了白面饼子,每人再装一袋炒面,这部分口粮要匀兑至最后即回家的路上吃。在草地,没有干的吃食,干的吃完了,拿铁筒热一点水冲着、伴着喝点炒面,简单对付一下,赶回家以后再补吃些干的。出门前准备下的这个小铁筒,用处比较大,进草地以后常用石头架起铁筒,点火烧点热水;返家的路上还用这个小铁筒做伴烫喝。做伴烫用的面,是莜面炒面,搂地毛的日子不敢吃、不能吃,吃了莜面肠胃受不了,因为莜面结气滞重,不好消化。要是白面饼子能凑凑合合扛到回家,一般情况下人们尽量不吃莜面炒面。莜面是专为苦寒人生长出来的粮食,那是有热炕头睡,胸口处有衣裳遮挡,又赶上没有多少别种类粮食充饥,才能充分享受到它的好处的口粮。人在野外饥不择食,莜面于人,是个好东西,却也埋伏着危险。

    水没有其他的办法解决。上路早,农历二月初,北方草原地冻雪封。除了地表的雪和黄毛毛草踩上去是软的,哪儿哪儿都坚硬得跟铁似的。进入草地以后,化雪、化冰当作水喝,解渴,暖和身体。入了伏天,喝淖尔泊子里的水,郭四清叫作“旱海泊子的水”。他说:“那家伙,那个绿、那个稠,虫虫牛牛掺和得满满的,进了肚子还能感觉到虫虫在里头爬蹭了,营养成分估计足多没少。”他说现在一天不喝水,一点不觉得渴,不觉得想喝个水啥的,练出来了。估计古代匈奴人啊蒙古人啊打仗,就是这么练出来的,那些少有对手的兵,横扫下半个欧亚大陆,唉,谁们能敌。

    我们的谈话停顿下来。

    郭四清自顾自抽烟,神情散漫。一条腿搭架在另一条腿上,脚上的解放鞋帮子陷进去,大鞋的胶檐直棱棱地向上,看起来鞋子大过了脚,两只鞋后跟底下各粘着一块黑胶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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