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想到英雄会很快地给了她那样一封回情——约她到北京见 面。她吃了一惊,因为她本以为自己不配。绝对不配。然而她去了。 家里人和母校的代表把她一直送到了百里以外的火车站,在一种腾云 驾雾般的感觉里,她抵达了北京前门火车站,在站台上等著她的是报 社的编辑和那位元写通讯的记者。她最早的一封信本是寄给报社,由 报社转给英雄的。现在英雄把接待她的事宜也委托给了报社。
她觉得自己在幸福的海洋中游泳。绚丽的印象纷至遝来。住招待 所,瞻仰天安门,参观那家出名的街道工厂,出席「城市人民公社」 的一个赛诗会……对她来说都是崭新的人生体验。当然,最高潮是与 英雄的会见。英雄对她一见钟情。尽管她刚刚十八岁,尽管她户口还 在外地,尽管英雄比她大了整整十二岁……英雄向她正式求婚,她毫 不犹豫地应允。于是,一路绿灯——房管所立即给英雄换了最好的房 子,她的户口顺利地转到了北京,报社和工厂联合为他们举办了隆重 而光彩的婚礼;而婚礼后的第八天,报纸上便登出了那位元记者所写 的第三篇通讯,散文诗般的语言传达出更能撩人心弦的魅力,这回配 发的照片上,是她正在英雄身边为英雄缝补衣衫。
她死心塌地地跟英雄过。她感到满足。开头,一些单位请英雄作 报告,她陪著他去。她分享著他的荣誉。后来,英雄身上未除净的弹 片引起了胸膜炎,住院治疗,她在陪住照料之余,只身应邀到幼稚园、 小学校一类单位,代替英雄作报告,她简直是独享了他的荣誉。英雄 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康复回家了。英雄虽然一目失明、身有残存弹片, 并且一条腿稍跛,但体质仍然相当健壮。不久他们有了儿子。国家进 入了三年困难时期,相对来说,他们并不怎么困难。他们享受著一定 的特殊照顾。生活好象永远会那么幸福而平静地流淌过去。
但是,她逐渐产生了继续学习的想法。英雄真诚地支持她。孩子 送进了街道托儿所,破格地提前享受了全托。她被保送到了医学院。 然而,万没有想到,在医学院里,她的生活由渐变到突变,又有了一 个惊人的转折。
回首往事,她感慨万端。最初,她是学校里最老实、最用功也最 受尊敬的学生。她本不是正式考入的,底子薄,理解力一时跟不上, 学习非常吃力。在学校里,除了课堂、实验室、图书馆、宿舍,她几 乎哪儿也不去。一到星期六下午,她便回家。星期日她准时返校上晚
自习。一板一眼,丝毫不乱。
但她终于有了变化。从哪一天、从什么事情上变起的?说不清。 或许一切都是从那件紫罗兰色的布拉吉引起的?同宿舍的金鹂鸣,是 个上海人,聪敏伶俐,精力过剩。有一天她自己缝制成了一件紫罗兰 色的布拉吉,请慕樱替她试穿一下,她好从旁观察,以便进一步加以 改进。她俩身高、体态相差不多。慕樱手里拿著讲义,温驯地穿上了, 继续背讲义,而金鹂鸣把她转来扭去,不时用别针别住这里、那里。 突然,金鹂鸣走远几步,双手在胸前一握,惊叫起来:「慕英——天哪!」 慕樱吓了一跳,讲义掉到了地下。莫名其妙之中,金鹂鸣已经把她拉 出了屋子,一直拉到楼门口的大镜子面前,激动地朝镜子里指去—— 慕樱永生永世难忘那关键的一瞥:那是一次震撼、一次启蒙、一次 「创 世纪」、一次「失乐园」——她第一回发现了一个原来隐蔽著的自己! 她原来竟可以显得那么婀娜多姿,那么光彩照人!偏巧一些路过的同 学好奇地围了过来。金鹂鸣爽性进一步为慕樱调整了短发的样式,并 且当场让另一位同学脱下了半高跟皮鞋,让慕樱换上——周围的同学 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和惊叹……
对于金鹂鸣她们来说,这个晚上一过,这件事便也撂到脑后了。 慕樱呢?她似乎也撂在了脑后。她依旧穿她的短衫、长裤、她的带扣 襻的布鞋。但她心上却仿佛窜出了一片春草,那是原来所没有的。回 到家里,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大衣柜的穿衣镜面前有较长的停留时,她 脸红了。
隔了很久她才穿上了第一件自己的布拉吉。英雄毫无反应——既 没有赞赏也没有皱眉。金鹂鸣为她的那件布拉吉进行了细致的加工。 慕樱象小偷一样,跑到楼门口的大镜子面前,左觑右望,证实无人, 这才匆匆然而又死死地照了一会儿镜子。
她依然非常用功。同学们也依然把她视为一位特别值得尊敬的同 学。
又是一个星期六,金鹂鸣拉她去看一个画展,她犹豫了一下,跟 著去了。在美术馆里她和金鹂鸣走散了。她竟颇为惶惑。结果遇上了 葛尊志。她当然认识他——他是系团总支书记,经常在系里的团员大 会上作鼓动性的发言。他自然也认识她,并且首先表现出对她的尊敬 和关怀——他发现她似乎对造型艺术非常隔膜,便陪著她从一个厅到 另一个厅细细地参观,结合著对一些重点画幅的讲解,巧妙地向她灌 输了一整套的美术知识。出了美术馆,他耐心地把她送到了电车站, 并一直看著她上了车,这才离去。
她一幅画也没有记住,却记住了他那天的言谈风貌。
从外人看来,一切都变化得很快。从她自己来说,一切变化都是 极其缓慢的、不知不觉的。她有一天在家里,惊讶地发觉,她头一回 受不了英雄嘴里的蒜味,而他从来都是每餐必吃生蒜的呀。她劝他不 仅每天早晨要刷牙,每天临睡时也要刷牙。不知为什么她的语气反常 地强硬起来,而他头一回同她有了争吵。有一个星期六她没有回家。 金鹂鸣劝她参加学校里的周末舞会——其实以前金鹂鸣也劝过,而这 一回只不过是重复以前的话语,并没有采取什么特殊的 「勾引」手段, 慕樱竟破例地穿著布拉吉去了。她本来对自己说:我坐坐、看看就走。 可是她一坐便坐了很久。她为自己以前从不参加这种活动而感到惊奇。 当她看到葛尊志彬彬有礼地邀请别的女同学当舞伴,并同那女同学游 云般地飘动在舞池中时,她心上生出了一种过去没有体味到的心理。 后来她才知道,那就是嫉妒。外系的男同学走过来邀她跳舞,她生硬 地加以拒绝,同时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