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著齐壮思,她不由得自觉自愿地改变了既往的作风。她详尽 地询问、仔细地听诊,还让他躺到高脚床上——再叩按他的肝脾…… 并且给他开了各个专案的化验单。
临末了她对齐壮思说:「眼下看来您只是上呼吸道感染……」
齐壮思抬起一双浓眉,问:「还没有转成肺炎吗?」
她肯定地说:「没有。不要紧的。您来得及时。再拖一拖就难说了。」
齐壮思沈稳地向她道谢,出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打听出来,齐壮思没有作任何一项化验,他 只是取了处方上的药,便离开了医院,而且,他没有公费医疗的「三 联单」,他是自费来看病的。
她朦胧地期望著他再来看病,他却一直没有再来。然而她终于打 探到了他的身份——他是一个经历多次批斗的 「走资派」,现在还 「挂 著」,目前住在附近他大女儿家中,困为已不能享受医疗上的特殊照顾, 也不愿到公费医疗关系的医院露面,所以有了病便抗,抗不过便自己 到药房买药吃,实在觉得有可能转成大症了,这才跑到街道医院来自 费门诊……
既然他就住在街道医院附近,总该能够遇上他的……在有意与无 意之间,一个晴和的冬日里,她果然在一处街角的人行道上与他迎面 相遇。齐壮思穿著一件旧损了的黑呢子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又厚又 长的灰蓝色毛线围巾,仿佛正在无目的地散步……慕樱主动叫住了他, 他先是一楞,然后认出了她来。她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劝他还是去 进行各项化验,并且关心到他的饮食起居……未了她问他住在哪里, 表示自己可以义务地到他家里为他定期进行检查。他蔼然地婉谢了— —没有告诉她他的住处,他们便分手了。他们其实什么正经话也没说, 但不知为什么,这次邂逅给慕樱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回味起 来,她竟觉得他们似乎谈了很多很多……
几个月后,出现了 「天安门事件」。起初,仅仅是出于好奇,她同 葛尊志去天安门观览了那壮丽的场面——他们头一回去时,看到的还 仅仅是各种各样的花圈挽幛,还没有出现单纯的诗词。他们的感情与 广场上的气氛相共鸣。后来,慕樱自己去了两次。开始出现诗词了, 头一批诗词紧扣悼念周总理这个题目,文句上推敲得也比较仔细,看 见别人拿著小本抄,慕樱自己也忍不住掏出纸笔,抄录了几首读来最 能动情的。她回到家里,把抄来的诗词读给葛尊志听,葛尊志说好。 但广场的诗词在那几天里不仅以几何级数增加著,而且迅速溢出了单 纯悼念周总理的范畴,开始有越来越露骨地抨击江青、张春桥之流的 文字——有的出于激愤难遏,已完全谈不到是诗词,而成为赤裸裸的 诅咒。按系统下达了上面的指示——不要再到天安门广场去。葛尊志 是出于怯懦?出于麻木?他不再去。慕樱是出于勇敢?出于激愤?她 照常去。在这场人民悼念周总理的活动被镇压的前两天,慕樱在天安 门广场的人丛中遇到了齐壮思。她点头招呼了他。他便也点头招呼了 她。他们不即不离地在广场上转了一周。后来,齐壮思顺著东单方向 走去,慕樱尾随著他。当齐壮思拐进正义路街心绿地时,慕樱快步撵 上了他。齐壮思微笑地望著慕樱,两眼闪著锐利的光,仿佛要穿透她 的心肺。
慕樱把自己抄录的一整册天安门诗词递到他的手中,对他说:「我 知道您怕有人专门盯著您,您活动不象我这么方便——您没抄,我差 不多好的全抄了,您拿回家看去吧!」
齐壮思接过了她的那个红皮笔记本,坐到旁边的石凳上,从怀里 取出老花镜戴上,立即展读起来。她听见他喃喃地赞叹说:「人民!人 民!」
可是齐壮思没有读完,便把那个本子还给了她,对她说:「谢谢你 ——你留著吧。我儿孙们也抄了,也会给我看的。」
齐壮思摘下眼镜,收进怀里,沈思著。
慕樱问他:「可是他们眼里根本没有人民——人民又能怎么样 呢?」
齐壮思站起来,依旧沈默著。后来她才理解,正义路边上就是公 安部。
齐壮思继续朝东单走去,她随他朝前走,齐壮思终于打开了话匣 子。他给她讲哲学,讲历史唯物主义。他的话言简意赅,鞭辟入里, 虽然没有实指,却句句都有最具体的针对性。末了他对她说:「不管出 现多少艰难曲折,归根到底,决定历史发展趋向的,还是人心的向背。 春天到了,花总要开的。」
她怀著昂奋的心情回到家里,葛尊志正在擦他的皮鞋,满屋子弥 漫著一股浓烈的鞋油气味。那双皮鞋是他们结婚时购置的,全牛皮, 三接头,葛尊志几乎每个星期总要细心地擦拭一番——不管是穿了, 还是没穿。明明已经擦得很光很亮,葛尊志却还要一再地用一块不知 从哪儿找来的麂皮,细细地一分一分地挪动著揉擦。这情景往日慕樱 都能忍受,这天却突然觉得触目惊心,她不由得一进门就责备他:「你 怎么搞的?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干吗?——你知道天安门广场那儿有多 少人在忧国忧民,在勇敢抗争吗?你怎么这么麻木,这么庸俗!」葛尊 志仍旧耐心地擦拭著,淡然地说:「我怎么不知道。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不是已经通知不让去了吗?你也少去惹麻烦吧!」慕樱激动得一把从他 手中抢过了皮鞋,猛地朝屋角拽去……
但是他们没有就那么破裂。个人生活在接踵而来的大起大落、大 转大折的社会变化中匆匆流逝……
回顾这以后的那段生活,慕樱越发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同许多人 抨击她道德上堕落相反,她觉得她自己在感情上已完全成熟。
如今她不相信简单的直线式的因果论。一个人是不可能事先拟定 好一个既定目标,然后沿著一条直线达到目标的。人们所达到的目标, 往往并非他的初衷。决定一个人命运走向的,往往是一批复杂的矩阵 因素。混乱中产生出秩序,不自觉中升华出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