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四人帮」以后,一个炎热的夏日,她匆匆地到王府井大街
「中央普兰德」洗染店去取一套衣服。隔著玻璃门,她忽然在人丛中 看见了那位英雄,以及他和她的已经长大的儿子,还有一位肥硕的妇 女——从三个人一同前行的姿态上,不难判断出她是何人——慕樱心 里一阵悸动。多少往事涌回了心头。她热爱过那位英雄,那位独眼、 跛腿的英雄。现在他戴著一副墨镜,似乎干缩、伛偻了,走路也更加 吃力。她回想起那张使她认识他的报纸,那个历史性的中午,以及那 棵大桑树和桑葚在报纸上染出的殷紫的印迹。他们两个谁捉弄了谁 呢?……她更久久地注视著她的儿子,我的天,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 吧?她竟会有那么大的一个儿子!……都说她心狠,她自己也承认: 她似乎缺乏妇女应有的天性——母爱,然而缺乏并不等于没有。她望 著那五官酷似英雄的儿子,眼里涌出了泪水。
又有一天,已经入秋了,那时候盒式录音带刚刚流行,街上常有 年轻人提著答录机,哇啦哇啦地一路响过来。邓丽君的流行曲,「阿波 罗」的电子乐,气声演唱法,电子震荡形成的蛙音……构成了那一阶 段的特定气氛。就在那样一种气氛中,慕樱在前门外新大北照相馆门 口遇上了多年不见的金鹂鸣。金鹂鸣首先尖叫起来,然后搂住她在人 行道上转了一圈。她心里一阵内疚,金鹂鸣为她受过处分,而且影响 到后来的分配——可是她还没有开口说出致歉的话,金鹂鸣却已经挽 住她的胳膊滔滔不绝地同她叙起了旧来。金鹂鸣把她拉到了 「老正兴」 饭馆,登上二楼,点了两个上海风味的名菜,同她边吃边聊。原来金 鹂鸣现在根本不认为当年出现的事态是灾难与不幸——她笑嘻嘻地 说:「对于我来说,他们是把鱼儿扔进了水里!」金鹂鸣毕业后被分到 了一个部里的医务室当大夫,这虽然断绝了她医学事业上的前程,却 使她获得了相对的清闲与舒适。现在她就要调回上海,与她的爱人和 孩子团聚——而且,她父亲,一位上海知名的工商业者,政策得到了 落实,她家将重新享有一栋花园洋房,并且已经领到了一大笔「退 赔」……她对现实心满意足。她邀请慕樱到上海去玩,全家都去,就 住到她们家中,她将在著名的「红房子」西餐馆,请慕樱全家吃蕃茄 葡国鸡与法式烤大虾。她们快活地回忆起大学生活中那些有趣的细节, 回忆到那件紫罗兰色的布拉吉,以及金鹂鸣拉著她跑到楼门口去照大 镜子的场面……唉,生活啊生活,倘若当年没有那一些偶然的、琐屑 的事件,慕樱的性格、心理、情思、向往……是不是会朝著另外的方 向发展、变化呢?谁能说清!谁能?
这次重逢的结果,是金鹂鸣帮慕樱调到了那个部里的医务室,由 她取代了金鹂鸣的角色。慕樱去报到不久,齐壮思便被任命为那个部 的负责人之一。
现在指责慕樱的人,把她形容为一个阴谋家,硬说她之所以 「混」 入部医务室,是勾引齐壮思的计策之一。实际上确实不是那么回事。 然而,慕樱却也认为,就算她确实是冲著齐壮思而去的,又怎么样呢?
一天,晚饭后,女儿到胡同里跟小朋友跳「猴皮筋」去了,慕樱 本著上述原则,冷静地招呼葛尊志说:「你坐下,我要好好地跟你谈一 谈。」
葛尊志正在收拾碗筷,不经意地说:「谈什么?再说吧——我先把 碗洗了。」
「你搁下,一会儿我来洗。」慕樱的表情声调令葛尊志吃了一惊,
「你坐下,我觉得不能不直截了当地跟你谈谈了……」
葛尊志坐到她对面,事到临头竟然还懵懵懂懂。
慕樱觉得她自己心里充满了最圣洁最高尚的悟性。她平静而庄重 地对葛尊志说:「我不爱你了。我曾经爱过你,我感谢你承受过我也许 是过分热烈的爱,而且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作出的重大牺牲。可是, 我现在不爱你了,一点爱情也没有了——」
葛尊志瞪圆了眼睛。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令他目眩神昏。
「我知道你听见了我这些话,心里一定会很痛苦。可是我要是向 你隐瞒这一切,那我就是不道德的……」
葛尊志嚷了起来:「你怎么回事?我怎么你啦?」
慕樱冷静到残酷的地步,继续往下说:「我们都应该冷静地面对现 实。现实就是这样:我不爱你了,我爱上了另一个人,非常、非常热 烈地爱上了另一个人……」
「你怎么可以?!」葛尊志仿佛被她当胸刺进了一刀,「你怎么干 得出来?!你——」
「现在不是可以不可以的问题,而是面对著这个事实,我们应该 怎么办?……」
葛尊志粗暴地大吼一声:「婊子!」他的脸先涨得通红,尔后变得 煞白煞白,他激动地拍著桌子问:「他是谁?什么人?」
她便冷静地告诉他,是齐壮思。她扼要地把从几年前初次接触起, 她对齐壮思的爱情的萌生、发展和达到炽烈的过程,讲了一遍。
葛尊志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象发疟疾般浑身打颤。这几年他感 觉到了她对他的情意的衰退,包括她在他怀抱中的性冷感,但是他万 没有想到她是在另外爱著一位部长级干部!
「你跟他……上过床啦?」葛尊志瞪视著慕樱,喘著粗气问。
慕樱却从容不迫地回答说:「还没有。我甚至还没有正式向他表示。 可是我相信他会爱我,你不要那么激动。你要懂得,我对他的爱,主 要是一种精神上的爱,超出了一般的情欲,超出了生儿育女,安家过 日子……」
葛尊志不等她说完,便伸出手去,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并且 咬牙切齿地咒骂她:「不要脸!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