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会不会是 「雷子」(小流氓的黑话,指公安局的侦察员。)呢? 越寻思越象!
他胆战心惊地扭过头去,只见那人出了食品店,并没朝他这个方 向张望,而是拐进了帽儿胡同,他吁出一口气来。可是他心里从这时 候起便打上了小鼓,始终不停。
他在文物商店收购部前头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马路对面恰好是「益 民信托商店」。那里面有一件比杨强强这件还帅的登山服。只要他能把 那手表卖出去,他就足能买下那件登山服。他的眼光移到了信托商店 南门,那里写著:「收购部。谢绝参观。」据说到那里出售东西,得拿 户口本、工作证一类的证件给人家看才行,姚向东倒有学生证,可能 往外亮吗?他坐在那里,楞楞地望著对面,望著收购部,心里不禁懊 丧起来。他两只插在衣兜里的手活象攥著两个滚烫的煤球,那块雷达 小坤表更像是刚从煤炉子里夹出来的,还冒著红得发蓝、发白的火苗 儿!
姚向东站起身来,脚底下象踩著刚出轧机的钢板,懵懵懂懂地一 会儿朝南边疯走,一会儿又穿过马路、朝北边行……他不知道他该怎 么办。
小时候在胡同里做游戏,姚向东最爱装坏蛋——尤其是日本「鬼 子」和德国纳粹士兵,他先是快活地哼著从电影上听来的日本 「鬼子」 进军的旋律:「嗒——嘀嗒——嗒嘀嗒嘀……」或者双脚使劲一并,学 著从电影上看来的德国纳粹士兵的伸臂礼:「嗨——希特勒!」……他 从假装自己是坏蛋、被好人追捕的过程中,获得了无穷无尽的乐趣! 最后他心甘情愿被装扮成八路军和红军的同伴 「击毙」——闭上眼睛, 满脸怪相,扭曲著身子,毫不吝惜衣裤地全身滚落地上……
但是此刻,他头一回偷了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真地 成为坏人了,却深刻地体验到了作为坏人的孤独与恐惧!
街上走著那么多的行人,似乎个个都轻松自在,就连那个伛偻著 腰的老头,还有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跟在他妈妈后头哭著走的小娃娃, 也都比自己神气。老头不怕有人盯著他,小娃娃哇哇使劲地哭,一点 也不怕别人注意!
「小拽子!」
一声呼唤,把姚向东吓得十足地双脚一跳。
他扭头一看,是阿臭。
阿臭照例把自行车定在马路边,一只脚踩住马路牙子,上下打量 著他问:「你他妈怎么还跟这儿晃啊?」
姚向东含含混混地说:「谁晃呢?我……想找杨强强去杀棋……」
阿臭皱皱鼻子:「算了吧!蒙谁呢你!你要去帽儿胡同,怎么能往 北走?你丫挺的准没干他妈的好事!」
姚向东心惊肉跳。他略微沈沈气,心想,或者,乾脆把手里攥的 东西亮出来,让阿臭见识见识?阿臭那张嘴 「横」(读作?e??,厉害的 意思。)得不行,平时听地嘴里吐出来的 「横」话,简直连钟鼓楼也敢 拆,那么,乾脆请他帮帮忙,把这块雷达表随便倒腾成几十块钱,由 著他「吃贡」,不行么?
阿臭还在骂骂咧咧地说著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趁阿臭停嘴, 试探地说:「你他妈的甭跟我犯贫!这么著吧,我请你上『马凯』,咱 俩撮一顿,捎带脚求你个事儿!……」
阿臭一听,两眼一瞪,脸上现出一个怪笑,放低嗓音说:「你他妈 的当『佛爷』了吧?中午不还跟我借的钱吗?这会儿就要请客!我可 不沾你的『包儿』(「沾包儿」,受牵连的意思。)!」说完,蹬上车,飕 飕飕地往前窜,眨眼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原来人家阿臭光是嘴上「横」,人家不沾这个「包儿!」
姚向东顿时觉得双腿发软。他想,也许,还是走到什刹海边,象 那回扔下那盆山影一样,把这表跟钱都扔进去算了——什刹海没有全 冻成冰,银锭桥边上,就还有不小的一片水;扔进去,心里可以踏实 点,再说,也就可以回家了——他很不愿意回那个家,想到母亲的吆 喝、斥骂,父亲的巴掌、鞋底,他真想就在外头过夜。但这毕竟是寒 冷的冬天,他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难道坐车去北京站?……
尽管自一九八○年一月一日起,我国已开始施行《中华人民共和 国刑法》,但象姚向东这样的中学生,还没有得到过正式的法律教育, 他头脑中只有笼笼统统的极不准确的一些观念,什么派出所的民警夜 里 「掏窝」啦,给罪犯戴 「小镏子」(手铐)啦,推了光头押到台上开 批斗会啦,布告上的名字上头给划个红对钩啦……他并不清楚,《中华 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三条明确规定:「犯罪以后自首的,可以从轻 处罚。其中犯罪较轻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他其实完全可 以折回薛家,交回那块雷达表,并交出兜里所有的钱——他花掉的并 没有多少,所差的那一点,人家可能在原谅他的同时,乾脆不要他 补……如果他怕薛家的人不能谅解他,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 姚向东却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想……
「他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他也痛苦。
天色晦暗下来,鼓楼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剪影。
张秀藻没有同母亲一起坐小轿车回家。送她母亲于大夫回家的傅 善读不禁在车上问:「你们千金是怎么回事儿?对房子不满意吗?」于 大夫摆摆手说:「你别在意!如今的大学生,就是这么个做派——人家 要显示自己的独立性,不沾父母的光。」
张秀藻的确是这么个心思,她不仅觉得不必沾光坐父亲单位的小 轿车回家,就是那即将搬去的新居,在她心目中也明确地被认定为是 属于爸爸妈妈的,她只不过是借住一时而已。一俟她毕业后独立,她 是宁愿马上搬到低水平的集体宿舍去住的——不是她不喜欢小轿车的 迅捷方便,更不是她拒绝享受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住房的舒适,而 是她认为,只有通过自己为国家的辛勤劳动和出色贡献,去逐步获得 那一切,才能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