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智珠和慕樱这两个同龄的中年妇女,其爱情观和道德观就是 这般地大相径庭。
不过当她们在那电梯前短暂地相遇之后,她们各自对对方的「腹 诽」,也就仅仅是一两分钟,她们有著各自的生活轨迹,有著各自的心 绪与期望……
原来澹台智珠还想同那位评论家继续交谈下去,但一下子又来了 许多她所不熟悉的客人,因此她便告辞出来了。评论家一直把她送到 电梯跟前。
「你不要慌乱。剧团肯定是要改革的,但不会是退回到旧社会的 戏班子状态。」临分手时,评论家亲切地对她说,「你反映的情况,我 一定帮你捅上去。至于明天晚上的宴请嘛,咱们一言为定——就按刚 才商量好的方案办……」
澹台智珠心里热乎乎的,真不知该怎样感谢这位评论家——他为 人古道热肠,艺术见解却绝不墨守成规,他一贯鼓励澹台智珠在继承 流派的过程中刻意求新,闯出新的独特的风格。
电梯门开了,澹台智珠走了进去,评论家向她挥手致意,并且说,
「代我问李铠好!你跟他说:明天他要不去,我会生气的!」
澹台智珠心里更加感动。
……当她一小时前来到评论家家里,向评论家倾诉出一切以后, 评论家诚恳地对她说:「这样吧,明天你那个 『萃华楼』的宴请,改成 到我家附近的那个『燕云斋』吃涮羊肉吧。由我出资。你通知他们的 时候就说,我看了你们前些时候演的 《木兰从军》,想跟你们大家交换 交换意见,热闹热闹——这也确实是我早有的打算,只是因为这一阵 太忙,所以一直没有主动同你联系——我想『板鼓』和『京胡』都会 来的吧?说实在的,你们本是个合作得很不错的艺术集体,我要为你 们继续合作、攀登艺术高峰打气!当然,我也有相当尖锐的意见—— 从你们的创腔,到『板鼓』的节奏处理,到你贴片子的方式……我都 要坦率地直陈我的看法;同时,我还要带头慰劳李铠,没有他作为后 盾,你也难在舞台上焕发出光彩!……就这么定下来吧——那『燕云 斋』虽说名不见经传,是个『知青』办的小饭馆,可涮羊肉的质量和 服务态度,都保证能让咱们满意;他们那个小经理,又恰巧是个京剧 迷,现在年轻人里京剧迷不多呀,你看,明天晚上,大家不都能很快 活的吗?」
澹台智珠当时也曾提出:「哪有评论家破费请我们的呢?从来都是 搞创作的请评论家,好贿赂出好话来啊!明天的钱一定还是由我来 付……」
评论家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完了他说:「你无意中说出了一句很 有趣的话——好话都是贿赂出来的!那么,因为明天我主要是提意见,
『说坏话』,所以我得反过来付罚款,这不就顺理成章了吗?」说得澹 台智珠也笑了。
……澹台智珠朝地铁入口走去。她恢复了镇定与自信。她看了看 腕上的手表,恰好是五点整。她忽然急迫地想把同评论家会见的情况 告诉李铠。啊,李铠,亲爱的人!在这个万花筒般的世界上,说来说 去,唯有你是最贴心的人!不仅是在我陷入绝望的境况下,你携住我 无力的手,带我浮向了希望,就是在我重新赢得事业上的成就后,也 唯有你,是真诚地爱著我的全体——从灵到肉,从作为一个妻子到作 为一个演员——还记得那个例子吗?一位崇拜者到了后台,他本来大 概不惜跪倒我的脚下,但当他发现卸了装的我竟有著一张浮肿的脸庞, 而且我腿部的静脉曲张,竟到了每次演完必须立即按摩的地步……他 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双眼里明显地流露出惊诧与失望!原来他爱的只 是台上的那个澹台智珠……又怎么能忘记那一回呢?为了开拓戏路, 我试演了尚派名剧 《失子惊疯》,一个 「屁股座子」没有摔好,使我身 心都受到损伤,观众席中不仅发出一片惋叹,还有个别人喊了倒好; 回到后台,几个同行也只是问:「你怎么搞的?」「平时练得不是不错 吗?」唯有你,冲进后台的第一句话是:「你摔坏了吗?」那一晚,你 坚持不让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回家,而去为我叫来了出租汽车,当总 务科居然拒绝报销那笔车费后,你毅然放弃了当月购买一双新皮鞋的 计划……啊,李铠,你那宽厚的胸膛,是供我将养的田原;你那茁实 的爱情,是滋润我心灵的甘泉!我不能失去你,犹如你不能失去我一 般!亲爱的人儿,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要立刻找到你,告诉你一切 ——咱们别怵 「大师姐」,咱们有人支持,咱们能够渡过危机,咱们要 试著搞真正的改革!……
对于澹台智珠来说,时间仿佛是小溪奔向河流,河流奔向大海; 而她便是一条从小溪出发,游向大海的鱼儿,现在她已经游入了河流。 她知道,哪条鱼儿也不能凭藉侥幸便顺流而下,因为还有险滩,有涡 流,有钓钩,有网罟……通向大海的通路是公共用的,但只有那永远 清醒、永远奋进的鱼儿,才有可能终于达到理想的境界……
时代进步了,人们不再依赖钟鼓楼报时,即便公共计时器遍布每 一个路口,人们也还是要拥有自己独享的计时器。几乎每一个家庭都 有钟,几乎每一个成人都有表,而且有的家庭不止有一座钟,有的成 人不止有一块表——随著普及型的廉价电子表上市,儿童们也开始拥 有表了。
荀磊没有按父亲的指示到王府井去,他到了地安门百货商场便到 存车处存下了自行车。因为他估计薛大爷所说的那种雷达小坤表,地 安门百货商场里就有货,更何况商场斜对过,辛安里胡同边上,还有 一家专售钟表的钟表服务部;能就近解决问题,使那新娘子快些转嗔 为喜,岂不是事半功倍吗?
荀磊走进商场,寻找著售钟表的柜台。就在这时、他心中浮出了 关于人与计时器关系的种种思绪。
他知道,同院西耳房的海奶奶屋里,有一架紫檀木外壳的老式挂 钟,上方雕著类似蚌壳、卷涡的装饰性图案,下方挡住钟摆的小门上, 嵌著一块椭圆型的珐琅,上面绘有一枝嫩黄的洋玫瑰。那挂钟的外壳 早已失去了光泽,有的接榫处明显松动,珐琅画的白底子已然变黄, 那枝洋玫瑰的形态更显得格外古怪——令人想起一百年前的西欧情 态,如枝型蜡台、鲸鱼骨撑起的长裙、带尖塔和吊桥的古堡……等等。 那挂钟除了「文*」里的「破四旧」阶段一度摘下藏起,避了一阵难 外,几十年里一直陪伴著海奶奶,忠实地与她共度著日日夜夜……但 那挂钟早就停摆不走了,有一回海西宾把荀磊找去,向他请教:「你不 是修过薛家的座钟吗?你给看看我奶奶这个,还能不能修好?你要没 工夫,只要你说声能修,我就抱到地安门修理部去……」荀磊一看吃 了一惊:「这是个古董啊!」海西宾问:「外国来的吗?」「不,晚清时 候,咱们中国自己造的。」荀磊告诉他,「你别抱去,你要抱去,他们 该动员你出售了——他们收购去倒也不为收藏,因为咱们中国历史太 悠久了,不是明朝以前的东西简直算不上什么文物……他们将拿去卖 外国人,卖高价,给国家挣外汇……可是我觉得没必要让外国人得著 咱们那么多古董,即便是民国初年的东西……你留著吧!」他俩正说著, 海奶奶回来了,顿时动了气,她叨唠说:「西宾,谁让你把它给取下来 的?谁说我打算修它来著?都是你多事儿!甭修!就那么挂著挺好! 不用它打点儿,我也能知道到了什么时辰!」看,这就是海奶奶同计时 器的关系——她的余年已用不著计时器作精确度量,她所需要的,仅 是那计时器所唤起的无尽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