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年,伟大的科学家爱因斯但提出了狭义相对论,从根本 上动摇了原有的时间观念。他指出,两件事发生的先后或是否 「同时」, 在不同的观察系统看来是不同的。量度物体长度时,将测到运动物体 在其运动方向上的长度要比静止时缩短,与此相似,量度时间进程时, 将看到运动的时钟要比静止的时钟走得慢……
那一年,在中国是清朝光绪三十一年。尽管独揽大权的慈禧太后 勉勉强强地接受了铁路、电灯、照相术、机器船一类的西方科技成果, 并且下诏中止了以八股文取士的科举制度,但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中国 人能够知道并且理解爱因斯但这一划时代的科学理论;高踞北京城北 面的钟鼓楼,依然从极为落后的时间观念出发,粗糙地报告著时辰……
一九一六年,爱因斯但又提出了广义相对论,进一步说明空间和 时间其实都是可以弯曲、压缩或延伸的,完全击败了古老的认为时间 绝对的观念。
那一年,清王朝虽已覆灭,但末代皇帝仍在紫禁城中继续过著帝 王般的生活,同时野心家袁世凯从头年起就演出了一场称帝的闹剧, 进步的中国人不得不花费很大的力气来同这种倒行逆施展开斗争…… 愚昧和迷信仍旧纠缠著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钟鼓楼按老规矩击鼓撞 钟,人们的时间观念毫无改进……
从那以后,又有几十年过去了。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 在中国不但有自己的相对论研究学者,而且,越来越多的有知识的人 开始建立起全面的时间观念——在宏观世界 (即肉眼可见的世界)中, 时间可以大体上看成是直线地、均匀地向前行进的,但在微观世界 (分 子、原子、各种基本粒子)和超宏观世界(宇宙中的星系)中,时间 可就不一定是直线地、均匀地向前行进了,它有时会被反卷或弯折。 据说有一种称为「速子」的基本粒子,它的运动速度竟比过去认为是 不可逾越的光还快,因此,在观察「速子」的运动时,你甚至可以认 为时间是在倒流;而在宇宙中有一种不可见的星体,称为 「黑洞」,据 说它是天体彻底的重力崩溃的产物,它的质量之大,密度之高,可以 使进入它的重力场的一切物质和辐射「陷落」其中,因此它不但可以 否定时间,甚而可以使时间在它的附近静止。假如我们地球派出一只 飞船去探察 「黑洞」,可能要一百万年以后,地球上的人才能得到飞船 飞拢 「黑洞」的消息,但飞船上的钟却可能只走了几分钟乃至几秒钟, 飞行员当然简直一点儿也没有变老……
啊,时间!你默默地流逝著。人类社会在你的流逝中书写著历史, 个人生活在你的流逝中构成了命运。啊,北京城!北京的市民!钟鼓 楼边的住户!该怎样来描述你们?人类社会,人的心灵,远比相对论 所描述的物理世界复杂、深奥!总的规律是有的,但它将怎样体现在 每一个具体的人身上?我们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这天所认识的 这些人物,将怎样继续生活下去?我们对他们的分析、预测和评价, 将被时间所确认,还是将被时间所否定?
薛纪跃和潘秀娅能否和谐相处、得到幸福?薛永全能否继续保持 内心的平静?薛大娘和她的两个儿媳——特别是与二儿媳潘秀娅之 间,是否仍将不断地爆发出微妙的矛盾冲突?薛纪徽终究还是会淡忘 那「装车」、「卸车」的场面,而在新资讯的刺激下更加奋发吧?荀兴 旺夫妇将怎样送走杏儿,并将怎样看待他们那不可更易的儿媳冯婉 姝?杏儿将怎样向母亲和枣儿交待首都之行,并将怀著怎样的情绪回 忆这一段遭遇?荀磊在冯婉姝支持下将那译稿另投别处后,是否还会 遇到困难?冯婉姝对荀磊的爱情,是否将永不衰减?张奇林夫妇搬入 新居后,是否能保持同原来那些「小市民」们的联系?张秀藻经过那 一晚的「同代人恳谈会」后,将会在她的笔记本上增添一些什么样的 诗抄?庞其杉的情报站站长能不能当稳?傅善读和洛玑山的行为后来 究竟得到怎样的评议?詹丽颖有可能改变她的性格吗?齐壮思将怎样 对待慕樱的追求——特别是在他离休之后?而慕樱的爱情观和道德 观,在社会的进一步发展中,是将遭到大多数人唾弃,还是将被大多 数人宽容乃至接受?嵇志满从迷梦中惊醒后,将作出何种反应,并将 有怎样的结局?澹台智珠能终于达到表演艺术家的高度吗?李铠能彻 底摆脱心理上的暗影吗?韩一潭是否终于能勇敢地独立思考?龙点睛 一定会「有志者事竟成」吗?海西宾难道永远保持对名利的淡薄?梁 福民和郝玉兰何时能够改变他们那种低收入、低消费的生活习惯和心 理状态?姚向东究竟是及时地被挽救过来,还是竟从此沈沦?卢宝桑 是总也搞不上物件,总到处去「足撮」吗?路喜纯后来究竟跟谁一起 到照相馆拍了礼服结婚照?胡爷爷还要捡多久废纸?海老太太的吹牛 还会不会出圈?小莲蓬、小竹这些孩子长大了,将以怎样的眼光看待 他们周围的世界?……
看来,这一切都具有某种不确定性。
然而有一点却是可以确定的——除非发生某种难以预料的灾变, 北京的钟鼓楼将成为社会历史和个人命运的见证而永存。
鼓楼在前,红墙黄瓦。
钟楼在后,灰墙绿瓦。
钟鼓楼高高地屹立著,不断迎接著下一刻、下一天、下一月、下 一年、下一代。 一九八三年三月十七日开笔
一九八四年五月三十日竣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