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懈怠呢?怎么能碰了钉子就罢休呢?荀磊握紧了拳头,他 想:买表回去,立刻就找婉姝商量——明天把那译稿,另投到哪家出 版社?或许,这次该亲自把稿子送到编辑部,爽性把自己的心情,向 他们合盘托出?……
不知不觉地,他已来到钟表柜台前。他一眼便看见,恰好有他所 该买的那种表。啊,太好啦!他靠拢了柜台……
人一饮酒,便幻入了仙境,时间于他们来说,便仿佛凝固。
在 「一品香」烟酒店里,李铠早已喝得半醉,他胸中淤积的闷气, 使他恍若堕入了一个半明半暗的洞穴中,那洞穴很深,且充满了急转 弯,他踉踉跄跄地朝前面走去,似乎总看见澹台智珠的背影一闪,裙 子角一扫,却总撵不上她;而一只长著大长脸的蓝蝙蝠,总在他面前 飞来舞去,切断著他的视线。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却毫无撵上澹台 智珠的希望——澹台智珠不知为什么是戏台上的装扮,似乎是《木兰 从军》最后一场 「对镜贴花黄」的扮相,李铠曾经对她说:「你这身行 头比别的戏里的全强!」她曾经高兴地把双手一合:「真的吗?」可现 在她连正脸也不给李铠看上一眼……
忽然,李铠眼前出现了卢宝桑,卢宝桑亲热地招呼著他。他楞了 楞神,心想这位是谁呢?啊,想起来了——常到薛家串门的那个「楞 头青」嘛!一个人只能喝闷酒,两人凑在一块儿却能喝 「逗闷子」(开 心。)酒……想到这儿,他便忙站起来招呼卢宝桑。
卢宝桑本是一肚子怨怒,路过这酒店,灵机一动钻进来,打算拼 个死醉的,没想到一迈进门坎就看见了李铠;而一看见李铠他便联想 到了澹台智珠,一想到澹台智珠他便又联想到了 《豆汁记》,由 《豆汁 记》他又想到了金玉奴的父亲金松是个丐头;由这一点他又对澹台智 珠产生出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而当他落座以后,他又立即将这种亲 近感奉献给了李铠——他倒没把李铠联想为那遭到棒打的「薄情郎」 莫稽,人在电火般的联想中,常常具有这种精密的筛汰力。
李铠没有料到,卢宝桑一杯酒下到肚里,便哇啦哇啦地夸上了 「珠 大姐」。他说几乎每次「珠大姐」露演《豆汁记》,他都要到场叫好, 他夸完唱工夸做派,夸完扮相夸行头……滔滔不绝地说:「那金玉奴, 真让珠大姐给演活了!珠大姐戏路子多宽!为人多厚道!观众想看 《失 子惊疯》,北京能上这出戏的人没有不是?杨荣环人家平日呆在天津, 不随便到北京来露不是?咱们珠大姐为满足观众,嘿,带著病就上了 台!那唱腔那身段,尚小云活著也不过如是——也就单是一个『屁股 座子』生硬了点,呵,台下就有那不要脸的起上了哄。什么玩意儿! 你上台试试去!人家珠大姐本不是唱尚派戏的,串一出给你们开丑眼, 你就给脸不要脸了!散了戏,我在剧场门口憋著,那坏小子刚一出来, 我就给了他一拳……」这么一路叨唠下去,倒也罢了,李铠感到困惑 不解的是,卢宝桑夸来夸去竟夸出了这样的话:「姐夫!您说那金玉奴 仁义不仁义?豆汁,剩饭,紧著给落难的人不是?她家要丢了手表什 么的,能随便赖人家偷的吗?……珠大姐在台上丢了孩子,也没说让 那个丫头寿春跑下台来,搜查我呀!……」
卢宝桑扯著嗓门那么一聒噪,小酒店里的酒客们都知道了李铠的 身份,立时就有好几位凑拢了过来,对他表示敬重和关怀,一位老人 对他说:「敢情您是智珠的当家的呀!听说智珠晚上散了戏,都是您把 她往家接的呀!我给您们俩道乏啦!我最喜爱看智珠的戏,她玩意儿 磨炼得精呀!一出 《木兰从军》,兼有梅派的典雅,程派的含蓄,荀派 的活泼,尚派的火爆,不容易呀!」几位中年人一声接一声地问:「您 那口子又在排什么戏哪?」「她创那新腔,您总是头一个饱耳福的吧?」
「多年看不著《红拂传》了,智珠能给露露吗?……李铠不及答腔, 他们几个竟不知怎么地争辩起来了——啊,原来是其中一位说了句
「《木兰从军》里的布景太实……」其他几位不同意,便抬上了杠。因 为大家都在微醺状态以上,「酒言无忌」,几句话不合,竟至于满脸溅 朱,几乎动起手来。
「成了成了!」卢宝桑站起来,吆喝他们说:「有什么意见,一个 一个跟姐夫说!姐夫自会记下来,告诉给珠大姐,嘈嘈个什么劲儿!」
便真有几位认认真真地挨著排向李铠诉说起他们的意见和建议 来……
李铠只觉得那幽长的山洞似乎终于到了尽头,长脸蓝蝙蝠不知飞 到哪儿去了,而澹台智珠所装扮的女装木兰,终于停住了脚步,徐徐 地朝他转过身来……
「行啦行啦!」卢宝桑又突然大喊起来,训斥那几个不知趣的酒客 说,「人家姐夫还得回去跟珠大姐商量新戏码的事儿呢!谁象你们,有 了闲工夫就泡在这儿,没结没完地灌呀、磨牙呀!……」
李铠突然酒醒。他庄重地站了起来,抻抻衣襟说:「我真得回去了。 各位,少陪!」
人们纷纷热情地向他告别,仿佛欢送一位战功赫赫的英雄。
李铠边朝门边走去,边下意识地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支香烟,搁进 嘴里。但是他继续伸手在衣兜里摸索一通之后,却没有找到打火机和 火柴——他出来得匆忙,本没有带。正当他在门前踌躇时,卢宝桑一 个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另一个巴掌扣到了他手心中,他听卢宝桑说:
「给!姐夫你留著用!」
李铠也没闹清楚怎么回事,便对卢宝桑笑笑,推门走了出去。
李铠站在「一品香」门口。前面是鼓楼,后面是钟楼。一阵寒风 从钟鼓楼中穿过,他不禁吐出了那支没点燃的香烟,打了一个嗝儿。 他彻底地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