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您不想用点早餐吗?”主人问,这次一反常态,但是,当然,脸上却带着这样一种表情,明白地暗示对方应该婉言谢绝。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立刻表示他想用点早餐。一种气人的诧异的阴影立刻使主人的脸色由晴转阴,但是也就是一刹那工夫;他给仆人摇了摇铃,尽管他很有教养,还是厌恶地提高了嗓门,让他再端一份早餐来。
“您要什么,肉饼还是咖啡?”他再次问道。
“既要肉饼,也要咖啡,再让他加杯葡萄酒,我饿坏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回答,接着便神色泰然地用心端详起了主人的服装,卡尔马津诺夫先生穿着一件短外衣似的便服,这是一件敞胸的短棉袄,缀有一排珠母扣,不过衣服显得太短了点,这与他那大腹便便的肚子和他那又圆又结实的臀部很不般配;但是各人的口味不同,审美力也各异。他大腿上盖着一块打开的方格毛毯,一直拖到地板上,虽然屋里很暖和。
“难道您有病?”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说。
“不,我没病,不过我怕在这种气候下生病,”作家用他又尖又刺耳的嗓音答道,可是他说起话来却轻歌曼吟,抑扬顿挫,发声吐字显出一副老爷派头,听起来颇为悦耳,“从昨天起我就在恭候大驾。”
“为什么?我又没有说我要来。”
“是的,不过我的手稿在您那儿。您读了?”
“手稿?什么手稿?”
卡尔马津诺夫大吃一惊。
“我说,您不是把它带走了吗?”他惊慌得甚至突然放下了饭碗,用一种惊慌失色的神态望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
“啊,您说的是那篇《Bonjour》,是吧……”
“《Merci》。”
“《Merci》就《Merci》吧。我忘得一干二净,也没有读,没有时间。我真不知道搁哪儿了,兜里也没有……想必放在我那书桌上了。您放心,会找到的。”
“不,还不如我现在就派人上您家去拿。它会弄丢的,到头来,还会被偷走。”
“哎呀,谁要呀!再说,您干吗这么害怕呢,要知道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说您从来都准备了好几个副本,一份存在国外的公证人那里,另一份存放在彼得堡,第三份存放在莫斯科,然后还送一份给银行保管。”
“但是,要知道,莫斯科也可能被烧,我的手稿就可能与它同归于尽。不,我还是马上派人去拿好。”
“等等,这不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从裤兜里掏出一沓信纸,“稍许弄皱了点。您想,当时从您这里拿走的时候,我就把它插在裤兜里,一直跟我的手帕放在一起;忘了。”
卡尔马津诺夫急切地抓住手稿,爱惜地把它看过来看过去,数了数张数,又恭恭敬敬地把它暂时放在身边的一张特别的小桌上,但是又放得使它须臾都不离开自己的视线。
“看来,您读书不多吧?”他忍不住拿腔拿调地问。
“是的,读得不多。”
“俄国小说——您什么也没有读过?”
“俄国小说?等等,我读过一点……《在路上》……或者叫《上路》……或者叫《十字路口》,到底叫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很早以前看的,四五年了。没工夫。”
紧接着沉默了片刻。
“我到这里来以后曾对他们大家说,您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现在看来,您把大家都迷住了。”
“谢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泰然答道。
下人端来了早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胃口非常好地大嚼起来,刹那间吃完了肉饼,喝光了酒,又喝干了咖啡。
“这个不学无术之徒,”卡尔马津诺夫一面沉思,一面斜眼打量着他,一面吃着他的最后一小块肉饼,喝着他的最后一小口酒,“这个不学无术之徒大概马上听懂了我挖苦他的话……还有我那手稿,当然,他一定如饥似渴地读完了,不过他出于某种打算,在撒谎。但是也可能他没有撒谎,而是真的笨透了。我喜欢带一点傻气的天才人物。难道他不真的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什么天才吗,不过话又说回来,让鬼把他抓了去。”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来回散步,这是他每次吃过早饭后的例行功课。
“您很快要离开这里吗?”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抽起了一支烟,坐在沙发上问道。
“我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出售一块领地,现在我的行踪取决于我的管家。”
“您到这里来好像是因为战后国外可能出现流行病。”
“不——不,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卡尔马津诺夫先生继续说道,他说起话来心平气和,抑扬顿挫,而且从这头到那头每次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都要精神抖擞地蹬一下右腿,不过动作轻微。“我的确有意,”他不无歹毒地微微一笑,“在这里尽可能多住一些时候。在各个方面,俄国贵族身上有某种非常快地衰老下去的迹象。但是我想衰老得尽可能晚些,现在我想彻底侨居国外;那里非但气候好,建筑也全是石头的,一切都比较结实。我想,在我这辈子欧洲还不至于垮台。足下高见?”
“我怎么知道呢。”
“唔。如果那里的巴比伦城的确要倾圮,而且它的倾倒将是大的倾倒(在这方面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虽然我以为在我这辈子它还不至于垮台),那,相比较而言,在我们俄国却没有东西可以坍塌,在我国坍塌的将不是石头建筑,而是一切都被冲进一片污泥浊水。神圣的俄罗斯是世界上最无反抗能力的,它对任何东西都反击不了。普通老百姓还可以靠俄罗斯的上帝勉强度日;但是从最新资料看,俄罗斯的上帝是非常靠不住的,甚至差点挡不住农民改革,起码他岌岌可危地摇晃了一下。而这是因为有铁路,还有你们这一帮人……因此我根本不相信俄罗斯的上帝。”
“那么您信不信欧洲的上帝呢?”
“任何上帝我都不信。有人在俄国青年面前诽谤我。我对每一次俄国青年运动都是同情的。曾有人把这里的一些传单拿给我看。大家对这些传单都莫名其妙,因为这种形式就使大家感到害怕,但是大家又都相信这些传单的威力,虽然尚未意识到这点。所有的人早在向下跌落,而且早知道将一落千丈,什么也抓不住。俄罗斯现在多半是在整个世界上这样的地方,在这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而不会遇到一丝一毫的反抗,因此我坚信这秘密宣传一定会取得胜利。我太清楚了,为什么有财产的俄国人纷纷出国,而且出国的人数一年比一年多。这无非是一种本能。假如一艘轮船即将沉没,那么头一个逃离轮船的必定是那些老鼠。神圣的俄罗斯是一个既死板又贫穷的国家,而且……是一个危险的国家,这国家的上层都是些爱虚荣的乞丐,而大多数人却住在鸡腿小屋里。它对任何出路都会感到高兴,只要有人向它指明。只有政府还想抵抗,但是它在黑暗中挥舞大棒,结果打的却是自己人。在这里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和在劫难逃的。现在的俄国是没有前途的。我已经成了德国人,并引以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