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
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他自己挑了一块康有为的《日本书目考》的雕版,不大。发现此书的一部分雕版他有捡了大漏的惊喜。上海大同译书局四年前(1897年,丁酉年冬)的那个版本,他读过。此书名为考辨书目,实则别有怀抱,记述了南海先生很多想法,后来戊戌年的维新,与之一脉相承。没想到仓颉刻书局也会有。
店主先用宣纸再用棉布,把雕版分别包好,两个人每人抱一块雕版进了众姑娘教坊司。这地方是老夏从同行那里打听来的,说肚子里有墨水的人爱去。听名字就有文化。教坊司在过去是朝廷管乐舞的机构,后来成了培养能歌善舞的艺伎的地方,再后来,比如现在,就剩个好听的名字了,跟《竹西花事小录》里的那八座青楼没任何区别。但它的名字真是好听,“众姑娘”充满喜兴,大有来此即可阅尽人间春色的丰沛之感,而“教坊司”等于在“妓院”两个字上蒙了一块遮羞布。必须承认,有这块布跟没这块布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来教坊司的男人理直气壮,总认为去的地方光明正大、高雅脱俗。
众姑娘教坊司的装潢确实相当高雅,毫无香艳和欲望气息。谢平遥也以为进的是一家书院,满墙挂的都是文人字画,他数了一下,“扬州八怪”的字画差不多齐了。小波罗也以为走错了地方,他跟谢平遥说,看到大堂这架势,他觉得“下身一凉”。老鸨上来迎客,大人、先生、爷地叫,好像来这地方的不是大人就是先生就是爷。她给他们两人简要地介绍了“众姑娘”。姑娘都在雅间里,每一个都色艺双绝。这一边的雅间是来文的,房间名取自《诗经》,比如“关关雎鸠”之类,听着挺素;那一边是来武的,房间名皆活色生香,如“柳浪闻莺”等等。谢平遥还没弄明文和武的区别,小波罗等不及了,他给谢平遥比画,圆的、胖的、大的就行。不要谢平遥翻译,老鸨也看明白小波罗的口味,她往武的那边欠欠了身,“洋大人,这边请。”小波罗也不客气,把自己的雕版往谢平遥怀中一塞,屁股一扭就跟老鸨去了,拐杖也来不及拄,拎在手里催老鸨快走。老鸨走几步,回头对迎面过来的另一个女人说:
“天香妹妹,伺候好那位爷。”
天香年纪稍小一点,长得也漂亮,她问谢平遥:“这位爷,您是这边,还是这边?”张口的时候能看见左边露出一点小虎牙。
谢平遥已经出了一身汗。妓院他不是头一次来,在翻译馆时,跟几个光棍同事去过两次上海的妓馆。但那是团体作案,羞怯和不安大家分摊,落到他头上的已经不多了。那两次去的是同一家,那家的装饰一看就是干这营生,进了门就让你感受到,身体的快乐至高无上,是绝对的硬道理,房间里不仅有陈旧的春宫图,还有拙劣的西洋裸女的油画。每一个细节都在鼓励和催促你,膨胀膨胀,敞开敞开,爆发爆发,节制和安宁在那里是非法的。就算满眼满耳的鼓励,谢平遥还是别扭,他始终克服不了一个障碍:两个从未谋面的男女,突然以如此坦陈的方式彼此深入,而结束之后如同从来没见过。这感觉很怪,类似恍惚,他忍不住要想,在此之前对方在干什么,在此之后对方又会干什么。所以那两次他都不是很成功。第二次,他觉得已经进步多了,穿衣服时,艺名叫环翠的姑娘放肆地拍一下他屁股,说:“哥哥,你算刚开蒙。”环翠比他小三岁。
“我说爷,要不您也来武的?”
他在天香狡黠的微笑里看见了安稳的世故和欲望。他不知道她是管事的还是做事的。他觉得自己瞬间膨胀起来。如果这个时候把这个叫天香的女人摁倒了,他确信可以把整个事
情做得山呼海啸又从容有致,但他感到身上黏糊糊的。他解开脖子底下的盘扣,说:
“春天了,我想先凉快一下。”
天香笑了,牵起他的左手,以过来人的洞明和怜爱在他手心里挠了挠,“请随我来。”
会客厅里有两个老男人在说话。长衫,瓜皮帽,跷着二郎腿在喝茶。连着四把太师椅,谢平遥在第三把上坐下,与长衫外穿丝绸马褂的男人隔着一张红木茶几。那人五十岁上下,胡子细长,喝茶时关不着胡子什么事,他也不厌其烦地屡屡将它理到一边。谢平遥顺手把两块雕版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咚一声,丝绸马褂瞟了一眼,继续跟他旁边的瓜皮帽说话。
瓜皮帽说:“一言难尽哪。”
“有什么难尽?”丝绸马褂哼一声,“依我看,就一条,乱世须用重典。别给点颜色就算了,索性开他个染料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