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诡的是,孙家后世子孙里,没见谁继承了先祖过程公的武学传统。反正孙宴临没听过三代以前的祖上哪个身手过人,也没见过祖父那代至今,家族中有谁身体里流淌过彪悍的血。反倒是文艺细胞一个赛一个发达。当然,成也文艺败也文艺。她的小祖父,她祖父的弟弟,就像孙宴临一样,也搞摄影;也因为搞摄影,拍了一些***艺术照,年纪轻轻就被打成流氓犯,送进了监狱。
“你学艺术,跟你的这个小爷爷有关?”我问孙宴临。
孙宴临在路灯下站住,想了想,没关系。正
是因为小爷爷有此遭遇,家里人才不让她学摄影,她的专业变成了油画。
“那你为什么学画画?”
“不让我学摄影啊,只好改画画了。”
“为什么想学摄影?”
“喜欢呗。”
“我是说,一个中学生,怎么会把摄影当作自己的志业呢?这专业,那时候应该还是比较偏门的吧。就因为出门右拐,两百米远就是郎静山故居?”
“五分之三来自郎先生。”
“五分之二呢?”
到了她的工作室门前,黑魆魆的一间大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说吧。”孙宴临说,从包里掏出钥匙,“晚饭吃得很好,也谢谢送我回来。大晚上的,我就不请你进来了。再见。”
“明天可以去听你的课吧?”
“没什么好听的,都是瞎讲。”
“孙老师谦虚。人请不到,总得学到点知识,要不白来了。”
“那好吧。晚安。”门打开,灯亮,咣一声又关上。我站在门前掏出一根烟,刚想点上,门又打开,半米宽的光亮像伤口一样卧倒在我脚下。孙宴临从门后伸出头来,说:“往西走五分钟就是大路,那里好打车。再见。”脑袋缩回去,门又关上了。这次没那么响。
回到酒店,时间还不算太晚,以我爹多年养成的夜猫子生活习惯,这会儿接个电话问题不大。我问父亲,您这堂哥到底搞的哪一出?我一个晚辈,拎着礼物,热脸撞上了个冷屁股。父亲说,你仰止伯伯想多了,这些年还没放下。他以为当年推荐上大学,我抢了他的名额,天地良心,你爸真不是这样的人。你爷爷也不是。“革委会”征求学校意见,决定推荐我,名字错写成“谢仰止”了,等改过来,小道消息已经出了门。你仰止伯伯听了风,认为你爷爷做了手脚,窃取了他的前程。那阵子你爷爷对这事确实非常上心,他希望我能跟你高祖父一样,有机会到北京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你爷爷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子,你爸拿“谢”字跟你保证。你爷爷什么人,望和你是清楚的,你的名字是你爷爷取的。我跟你妈生了你后,你爷爷奶奶就一直待在北京生活,为什么?你爷爷是个好人,知道仰止哥放下不,干脆避开,抬头不见低头见,省得相互不舒服。我也极少回去,原因大概也如此。解释不清的,就不必上赶子非弄明白。我想你仰止伯伯都退休的人了,天大的事也该放下了,没想到还存着心事。这事在他心里该磨出茧了。我插了一句,我说爸,是结石。嗯,是结石,父亲说。老了,不想动了,要不真想回去亲自跟你仰止伯伯再谈一谈。不过谈了又有什么用呢,一晃都快七十了,要再吵起来,那真是一辈子的丑闻。
“爸,您就别发挥了,长途电话费齁贵的。哪些规定动作我必须做,您就下个指示。别的我酌情处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父亲的指示如下: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堂伯难堪,更不能惹他生气。能说得清就说,说不清照单全收,都认了也不丢人,还有几年活头?扬长避短,奔着高兴的事儿去。实在问不到老祖宗的墓地,就找运河边没人的地方,多烧几刀纸;烧多了,总有几缕烟能飘到祖宗那里,烟就是钱;给仰淳叔叔也烧两刀;烧纸的时候别忘了祷告几声,就说不孝子孙谢仰山一直想着他们,给列祖列祖磕头了;如果堂伯和堂叔谁家困难,三千五千地支援点,回头找他报销。
我说好,都记下了。“跳广场舞时候别太过分啊,照顾一下我妈的感受。”
“放心儿子,”父亲说,“你爹也就跳跳舞了。早点睡吧。”
第二天上午,提前五分钟进了孙宴临的课堂。我刚坐下,她进来了。她往最后一排看了一眼,这一点我可以保证。接下来两节课她都没再朝我看一眼,这一点我也可以保证。课程是“名画赏析”。结合具体作品分析中外名画的特点和艺术价值。大部分我听不懂,具体到了凡·高必须切掉左耳朵、毕加索只能不停地换情人,太深奥。倒是中间插播的一段郎静山的《湖山览胜》,分析郎先生在集锦摄影时如何仿国画、师古法、重意境,由此解读中国画中的名作,我听明白了。讲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