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老陈照例去庙里。那座破败的庙里供奉了各路神仙。东倒西歪的尊者、菩萨、圣人和龙王分处小庙的各个角落,只有财神是完好地站在原地。老陈全都拜了。跟在他身后的孙过程也全拜了。老陈问:
“还为你哥拜?”
“为迪马克先生。希望他好起来。”
一路顺利。青县之后就是天津,过九宣闸、静海、杨柳青进入海河,船停靠在河边靠近德国租界的一个码头上。威廉街上有家英国医生开的诊所,在整个租界区都颇有影响。家住索尔兹伯里巨石阵旁边的莱恩医生擅治各种疑难杂症,据说有人慕名,从英国本土不远万里来求医,不知道是不是讹传。在谢平遥他们看来,小波罗这早已是疑难杂症了。在路上他一度昏迷,还有一阵子脑子明显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
他们在莱恩诊所排队候诊。前面约了莱恩医生的有五个人。诊所是套白色洋房,莱恩医生全部租下来,他之外还有三位医生、六名护士。那三位医生主要负责常见病,以及妇科和产科。轮到他们,谢平遥和一名护士把小波罗推进诊室。莱恩先生瘦高、优雅,戴眼镜,一口伦敦腔,说话时习惯性地用酒精棉球擦已经不能再干净的指甲。他先向谢平遥了解相关情况,然后请他在外面等。他要和病人再详细交流,随后开始检查诊断。
等了有一个半小时,也可能更久,护士拿着各种仪器来来回回进去四次。第五次从诊室出来,推着小波罗。莱恩医生让谢平遥进去,他有几句话要跟他说,小波罗将由护士移交给等在外面的孙过程。小波罗躺在四轮小车上,问莱恩医生:
“能告诉我吗,究竟是什么病?”
“没别的,迪马克先生,”莱恩医生对他笑笑,“只是破伤风。”
小波罗被护士推走后,莱恩医生请谢平遥坐下,第一句话就是:“从哪儿来就到哪里去吧。”
“您的意思是?”
“愿上帝保佑我们每一个人。”
“不是破伤风吗?”
“之一。还有败血症。太晚了。至少我无能为力。”
“一点希望没有?”
“仅有一点希望等于没有希望,我不治没有希望的病。刚在诊断时病人就昏迷了一阵。”
“如果药物维持呢?”
“多则三天,少则一两天。倘若心力衰竭或者窒息,随时。不过,我不开药。”
“抱歉,不情之请,能否赐一个最可行的方子,我们去抓药。迪马克先生在中国没有亲人,他所有的朋友都在那条船上了。也许还有一个——”
“谁?”
“您,莱恩先生。”
莱恩医生摘下眼镜,再戴上时说:“好吧,为一个孤独的人。上帝拯救我们。”他写好方子,递给谢平遥。然后在另外一张纸写下一个地址,“如果上帝显示了他的伟力,迪马克先生能坚持到北京,可以去找我的这位朋友。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医生。”
谢平遥看过纸上的地址和姓名,“中国人?”
“对,你们的中医。他是我在剑桥大学医学院的同学。”
“西医出身的中医?”
“他是融会贯通的天才,改变了我对中医的偏见。”
谢平遥取了药,又请莱恩诊所的护士给伤口作了处理,然后和孙过程、邵常来一起将小波罗送回船上。他当着小波罗的面告诉大家,破伤风而已,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咱们从头再来。
即刻启程。
来不及找龙王庙做例行的祭拜,老陈在甲板上点了香炉,置了几碗饭菜,对着北向的运河磕头。孙过程站在他身后,也合十作揖。老陈多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时说:“一起为迪马先生祈福。”孙过程帮他收拾香炉碗碟,深情凝重悲戚。这让老陈心中一动,小伙子不错。他说:“可曾婚配?”
“家破人亡,不敢谈婚配。”
“嗯。”老陈装上一袋烟,给自己一个做决定的时间。船在走,他背着风打火镰。吸第一口烟,咽进肚子里,他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实话对你说,我有个闺女在家,十八了。十里八乡的人尖子,家务活儿,女红,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当然,也可能当爹的都看见女儿的好。长相嘛,你就照着你姨往三十年前想,只会比她三十年前更好看。”
“谢谢叔,过程感激不尽。”孙过程怀里的碗碟磕磕绊绊碰出了细小的响动,“妹妹肯定是个贤淑貌美的好姑娘。可我答应过哥哥,要回梁山老家,怕苦了妹妹啊。”
“我懂。不过男子汉四海为家嘛。”老陈吧嗒吧嗒又抽几口,“这事先就这么一说,回头还得跟你姨她们商量。婚嫁大事,还是女人做主更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