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罗学两个老头,对着鞋底把烟灰磕干净。雨下大之前,他们回到船上。小波罗打开地图,在临清城和夏津之间、靠近后者的地方标出一个点,大概就是七星庄,他想去一趟。
第二天上午,风雨和闪电同时止息。一个整夜加上半个白天不停歇的雨,天地间都是一副喝饱了、水漾到喉咙处的浮肿样子,运河也满满当当。雨云尚未退去,空气潮湿得可以直接行船。因为水势汹涌,船走得谨慎,午饭后方到胡子全白老头指点的那座石码头。
这次六个人上岸。考虑到通往七星庄的道路布满泥泞和水洼,小波罗没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路,在前头停靠的市镇码头上,孙过程买了一个四人抬的躺椅。现在小波罗坐在躺椅上,临清州的两个士兵抬前面,孙过程和大陈抬后面。谢平遥抱着一堆雨具走在旁边,偶尔走到最后,隔出一段距离往前看,他会产生一个错觉,觉得孙过程他们抬着小波罗,正朝低矮的天上走。
大水塘,七棵树。他们一条道走过去。经过庄稼、野草、小树林和一片坟地。雨停了七星庄也没多少人走出家门;从敞开的院门看进去,很多人坐在堂屋门口的暗影里发呆。一个中年男人在院门外挖沟排水,看见他们,没吭声。但他在谢平遥开口之前伸出了手:先往东,再往北。他看见了躺椅上的小波罗。他断定所有长出这张脸的人都该去同一个地方。
一场急雨过去,只有活物经过的地方才会泥水泛滥。新的教堂刚
开始建,周围泥泞不堪。现在正用的简易教堂,是临时搭建的起脊平房,左手第二间屋顶上插着一个木制十字架。美国公理会1886年在临清城建的教堂,是山东的第二处总堂,去年被义和团毁了。皇太后剿灭拳匪的上谕公布后,公理会就开始筹划建新教堂。先在七星庄试探性地建起四间房子,没人找碴儿,插上十字架就悄然开张了。风声依然很紧,但似乎也无生命之虞,胆子又大了一些,索性弄个体面的。为首的牧师是美国西雅图人,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懂“家有梧桐树,引来金凤凰”的道理。看那凌乱场面,应该是雨停时开过工,又一场大雨才彻底收工。建筑工具和材料乱糟糟地扔在泥水里。
小波罗坚持在离教堂一百米左右处就下躺椅,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插着十字架的那间屋。那个美国人在,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花白胡子修剪得很漂亮。开始只是寒暄,你好我好大家都还好吧,也颇有相见恨晚的亲热。一刻钟后,小波罗问七星庄有哪几个国家人。牧师数给他听,两个美国人,此地公理会的主力;一个比利时人,一个意大利人,一个德国人,一个荷兰人。他们是从各处投奔而来:有的就是神职人员,有的纯粹是无路可走,来找口吃的。
“我的意大利老乡呢?”小波罗英语问。
“一个年轻人,北方漫游来的。”西雅图人说,“一会儿叫过来你们叙叙旧。”
门外响起踢踏杂乱的脚踩泥水声。小波罗问谢平遥出了什么事。谢平遥到门前,看到三个外国人踩着泥水往远处走。
“差点忘了,他们该去菜园了。”西雅图人说,“我们吃自己种的菜。”
小波罗犹豫片刻,走到门口。三个走得更远了。小波罗是突然喊起来的。他用意大利语喊了一个人名。他们三个人在泥水里跳着走,落地时溅起混浊的水花。有个跛脚的年轻人躲避同伴踏起的泥水时,不得已单着左脚跳着跑。小波罗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回头。他冲出门去。
就几秒钟的事。刚起步他肯定感到了伤口的紧张,好多天了,他已经习惯了弓腰含胸坐卧行走,所以跑前两步他挺直的腰又弯下来。接下来几步跑得更着急。本来重心就前移,很多天又没跑动,脚下的节奏和感觉控制力大打折扣,一脚踩滑;等西雅图人走出来,他已经摔倒在泥水里。小波罗痛苦地大叫一声。谢平遥和孙过程一听那声音就知道坏菜了,他的伤口。他们俩跑过去。
小波罗趴在泥水里,两只手在肚子底下直哆嗦。黄汤一般的泥水里丝丝缕缕泛起红色,掺了血的脏水显得更脏。除了黄和红之外,另有一股铁锈水从那一堆工具和材料上流进来。铁锹,瓦刀,锤头,铁片,铁条,骑马钉。还有运送沙石砖头的牲口黑褐色的粪便,也一并融在这泥水里。谢平遥和孙过程把小波罗从泥水里搀回教堂。西雅图牧师赶紧喊隔壁的另外两个外国人过来帮忙,一个烧热水,一个去找药箱。他跟长着尖下巴的年轻人说:
“这是你的意大利老乡迪马克先生,快把药箱找来,先清洗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