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学成归来的西医把辫子塞到白大褂里头,继续发表演说:“要我看,咱们大清国就一直没找对跟洋人打交道的方式。要么暗通款曲,私下里能穿一条裤子;要么转过身就翻脸。要不是各地的教会医院都被毁了,迪马克先生的这点小毛病怎么会拖延成这样?还有用义和团去对付列强,怎么想的!你们知道吗?”他把脑袋伸到谢平遥面前,近得谢平遥能数得出他两道稀疏的眉毛一共有多少根,“听说去年义和团进京,端王特地把义和团的大师兄们招去,给皇太后表演刀枪不入的神功。梆梆梆表演完了,皇太后当场嘉许,说赏。等大师兄们走了,荣禄问太后,您信么?太后说,把戏是假的,几十万条精壮汉子是真的,打起来,可以用他们去堵洋人的枪眼嘛。”说完了,他大笑不止,一直笑到眼泪流出来才停下来。
谢平遥被笑蒙了,这传闻好笑么?他没有看旁边的孙过程,不知道他作何感想。“那郑大夫认为应该如何处理与列强的关系?”
“我哪里知道?肉食者鄙,这事不该我干。想必谢先生知道?”
“惭愧,在下才疏学浅,岂敢置喙。”
“那谢先生的意思是,不懂就得沉默,听之任之?”
“在下绝无此意。天下兴亡,匹夫
有责;我跟郑大夫一样赞成顾炎武先生的观点。”谢平遥不喜欢此人夸夸其谈,但对方言之成理。他倒是发现自己这些年懈怠了,愤怒与激情因为无奈而日渐消磨,而长途水路上,单一的生活与景观更加剧了这一消磨。他在大夏天里打了个激灵。
被烧得晕晕乎乎的小波罗此刻睁大眼,说:“大夫,赶快开药吧。”
南洋回来的西医郑大夫许诺,照他的方子,船到天津卫,小波罗就可以活蹦乱跳地下船了。到那时候,肚皮结实得可以入洞房。这个粗俗的比方成了沧州到天津的旅程中唯一的亮点。一旦小波罗因为病情的恶化、伤口腐烂散发出的异味,以及由此带来的各种疼痛和不适,失去信心、情绪变坏时,谢平遥他们就以该西医的语录鼓励他。开始的确能管上一阵子,三次以后就不好使了,因为小波罗的病情的确越来越严重了。
半路上小波罗开始抽搐,此前没有过的新症状。身体的某个部位会突然失控,不停地哆嗦抽搐。有时候只是腮帮子抖,像嘴里突然生出一只手,想起来就把腮帮子揪着往里拽,换个时间又握成拳头向外捅;这种时候小波罗就会下意识地咬紧牙关,身体也跟着不自主地后仰。咬咬牙无所谓,后仰是个麻烦事,一不留心就把伤口扯开了,眼看着伤口越挣越大。
伤口的化脓的面积越来越大,发出腐烂的异味,开始只是细长的一股幽幽飘荡的异味。邵常来端着碗碟进船舱,喂小波罗饭菜时,他以为是菜炒出了问题,凑在盘边使劲嗅,没出岔子啊。一抬眼,看见小波罗肚皮上红艳艳、黄彤彤、白森森千头万绪的糜烂伤口,明白了。小波罗肯定也明白了,那顿饭他吃得更少了。很快异味如细流入海,汹涌澎湃起来。两天后,孙过程推门进舱,想扶小波罗稍微坐起来一点,腐肉的臭味如同一只拳头,结结实实地劈头打到他脸上,孙过程差一点没忍住吐出来。他跟谢平遥表达了忧虑。谢平遥说,隔着一面墙,他对小波罗的病情每一点恶化都了如指掌。他的窗户和小波罗的相隔最近,异味的一丝一毫变化,他都明白,但没办法,世上诸般事情都可以分担,唯有疾病等少数几样,多亲密的也爱莫能助。
郑大夫的药继续吃,烧是降下来了,抽搐加重,动辄大汗淋漓,对外界的刺激也更加敏感。水上生活嗓门都大,来往船只上哪个人高喊一声,小波罗的身体都会有反应。夏天水面上雷电频繁,霹雳响了,闪电亮了,小波罗一触即发,剧烈的抽搐让身体弹跳不止,即使把小波罗的胸部以下捆绑在床上,也没法阻止伤口绽裂。
而如此剧烈的抽搐经常导致呼吸困难。一天下午,谢平遥、孙过程正和小波罗聊运河,一个球状闪电落到岸边,小波罗应激而动。整个人像一块颠动不止的木头,硬邦邦的,谢平遥和孙过程一起按住他身体,依然无法让他平静下来,腰背哐啷哐啷地撞击床板。谢平遥摁着小波罗的两个肩膀,突然惊叫一声。小波罗张大嘴,两眼圆睁,一脸即将窒息的惊恐。谢平遥赶紧关上窗户,按小波罗的胸口。几秒钟后,小波罗一个深呼吸,慢慢恢复正常。
这肯定不再是简单的伤口问题了。谢平遥把整条船上的人都召集起来,没有人能够综合这些症状做出可靠的判断。当务之急是到天津,天津是他们可能找到洋人西医最近的地方。老陈决定从今天起,日夜兼程。他们在一个小码头采办了足够吃到天津的食物和日用品,扬帆起航,需要拉纤的航段,让孙过程赶紧下船交涉,绝不无谓地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