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罗没告诉别人为什么掉下床,他只写在了日记里。他在梦中回到济宁的大雨之夜,跟蒙面人争夺手杖,一人抓一头,蒙面人抢走手杖,还把他拖下了床。
士兵周和顾到张秋镇就回去复命了,他们击鼓传花,把任务交给了阳谷县衙的同行。小波罗婉拒,县令不答应,你可以不需要,我不派人是我的失职。再到聊城,又换了两个。小波罗明确拒绝。天下太平,他下船也少,没人知道船上还待着个洋人,实在不必浪费。东昌府知府委派的官员说,公事必须公办。你若是担心这俩人分了你们的口粮,好办,让他俩带足盘缠,交你们伙食费。实在不行,备上锅灶,自给自足。既受知州大人委托,他承担不起“万一”。要在他们的辖区出了事,谁的官帽都戴不稳。
一路穿闸过关,到了临清直隶州。排漫长的队伍,过了会通河边的钞关,没走多远,天下起雨。七八月的北方进入多雨季节。一块黑云过来,跟着电闪雷鸣,滂沱大雨就落下来了。
等候过钞关时一直窝在船上,小波罗待烦了,过了关就上了岸。伤口在身体中间位置,上下都要吃力,新生的皮肉又娇嫩,小波罗揣摩着力道,免得一不小心劲儿使大了,把伤口撕开。他把一只手搭在伤口上,像孕妇一样谨慎。左边谢平遥,右边孙过程,两个士兵紧随其后。先前小波罗已从床上下来多次,在船头喝茶、聊天、看书、写东西,也拍照,有时候就是盯着水面看,因为经常有水蛇和乌龟从水面游过,但出入的步子都少,真到了岸上,陡然觉得大地也是晃动的。慢慢走出一里路,脚下才牢靠。
七月的北方也郁郁葱葱,依然掩不住破败和荒凉。野草蔓生,一场雨水就长势齐腰。乡村还是凋敝,破旧的土房子,只做遮风挡雨用,一点不见南方民居的美感。小波罗在村庄边上走,本来打算下了船就看见一个丰饶的人间,没想到这般情景,他内心里慢慢生出苍凉和悲哀。孙过程说,若是去年来,连这丰肥茂盛的荒草都见不到。小波罗扭头看看运河,水流日夜不息,过了临清就将取道向北;四个多月以来,他头一次发现他对这条曲折绵长的大水有了情意。他想坐下来抽上一袋烟。孙过程递上烟斗和烟丝,火镰竟忘了带。
两个干瘦老头坐在老屋前的磨盘上抽烟袋,孙过程要去借火,小波罗说,一起去。两个老头见过洋人,也见过官差;洋人和官差同时站在跟前,没见过。他们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羞涩站起来,然后又坐下去。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早就一贫如洗。他们邀请小波罗坐下来,“吃一袋”烟。小波罗在磨盘的另一个角上坐下,借了胡子半白老头的火。那袋烟“吃”得很香。
“这房子还能住吗?”小波罗问。谢平遥给他翻译。
“能住。”
“不打算修修?”
“不修。能住。”
“可以修得更好看一点嘛。”
“有好看的时候。”
“啥时候?”
胡子半白老头扭头看老屋,“现在,”他的烟袋杆对着老屋画了个圈,“阳光照在上面的时候。”
此刻阳光倾斜着照耀低矮错落的土房子。经年风吹日晒,泥墙发白泛黑,但下午的阳光还原了它的本色,那面墙如同镀了一层黄金。那浓郁的金黄色几乎要燃烧起来。但阳光里的黄金同样贵重,一袋烟没抽完,天边来了穿黑衣服的云,墙上的黄金开始褪色、消失。
“看,没了。”小波罗说。
“还会再来。”
雨落下来之前,他们聊起洋人。另一个胡子全白的老头说,他在一间屋里见过七个洋人,他们分属四个国家,不过在他看来,他们长得都一样。
“什么时候?”半白胡子老头问,“教堂去年不是被拳民烧了么?”
“那是临清的。教堂被烧,洋教士总得有个去处嘛。上个月去七星庄我外甥家,庄北盖了几间屋,最大的那间屋顶上插了个十字架。外甥带我去开开眼,说四个国家的。我还多看了两眼。他们洋人长得像一家人。”
“跟我像?”小波罗问。
“像,太像了。跟你哥你弟、你叔叔你大爷似的。”
“哪四个国家?”
“谁记得住。你们洋人什么名字都一叫一串。”
“有年轻人?就像,孙过程这个年龄的。”
“有,多大的都有。我外甥说,四面八方聚到一起。”
雨点落下来。谢平遥催小波罗回船上。
“七星庄在哪里?”小波罗问。
“往前走,到石码头上岸。往北一直走,庄前有大水塘,沿水边长了七棵老刺槐,占了北斗七星的位置。大老远就能看见。除了七棵刺槐,别的树都栽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