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波罗开始出现频繁的抽搐和昏迷。因为抽搐过于剧烈,伤口越开越大,痊愈的那部分也被撕开了。伤口里血肉的颜色都变了,黄色的脓水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味道也更大。傍晚短暂停留在一个小码头,邵常来跟停靠过来的小船买青菜,卖菜的大姐抽动鼻子,问邵常来什么怪味儿。邵常来说,没什么呀,来了阵坏风。小波罗听不懂;屋船上的人在那一刻都乐观不起来了。
那天晚上响过一阵雷,小波罗又抽搐了,此后大汗不止。他让谢平遥把大家都叫到床前。小陈掌舵没来,其他人都到了。小波罗先向大家道歉,让各位挤在这个闷热的小房间里闻腐肉味儿,实在过意不去,他有些话想说。
“我其实不是什么运河专家,”他让孙过程和邵常来把他扶到半躺着,以便可以多说几句。这些天他瘦
得脱了形,眼睛变大,鼻梁变高,唯一丰茂的是头发和胡须,满头满脸地乱长。他说不完一句话就得停下来歇歇。“就算在我们家,我对运河也不是最懂行的,兴趣也不是最大。说实话,在受伤躺倒之前,运河于我,就是一个东方古国伟大的壮举和奇观而已,上了岸三分钟我就会彻底忘掉。受了伤动不了了,从济宁开始,一天二十四小时跟这条河平行着躺在一起,白天听它涛声四起,夜晚听它睡梦悠长,我经常发现,我的呼吸跟这条河保持了相同的节奏,我感受到了这条大河的激昂蓬勃的生命。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能跟这条河相守的人,有福了。上帝保佑你们。
“遗憾的是,刚发现喜欢上这条河,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沉郁雄浑的生命力,我不行了。我知道,我可能要不行了。前几天我跟谢先生、跟过程、跟常来、跟老陈都发过脾气,非常对不起,我控制不住,我不甘心啊。我真的不甘心。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想把这条河完整地走一遍,完整地走上两遍三遍十遍二十遍一百遍。谢先生,能帮我点一袋烟吗?谢谢。”
小波罗凶狠地连抽几口,薄薄的腮帮子整个吸进口腔里,用力之猛,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连着咳嗽了好几声。他的咬肌绷得紧紧的,他担心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失控。时间走动的声音如同沉重的绞盘在每个人的头脑中响起。
“要不先休息一下?”谢平遥说。
小波罗摆摆手,“再晚就来不及了。”他慢下来,从容地抽了两口。烟雾在闷热黏稠的空气里飘荡,烟味让伤口的气味稍稍能够让人忍受了。“如果运河是个人,我真想问问它,为什么不能让我多活几年?为什么不能让我再在这条河上多走几个来回?我不考察水文,也不看什么名胜古迹,我甚至都不下船。我就在船上坐卧行走,喝茶、抽烟、看书、拍照、发呆,就安安心心地看它流动和静止,听它喧嚣与沉默。我就单单跟这条河摽在一起。运河说话了。运河是能说话的。它用连绵不绝的涛声跟我说:该来就来,该去就去。就像这条大河里上上下下的水,顺水,逆水,起起落落,随风流转,因势赋形。我突然就明白了,对死应该跟对生一样决绝,对生也应该跟对死一样坦荡。所以,我把各位召来,借这个机会跟各位告别。如果我突然离开,你们也会知道我是安心平和地去敲天国的大门的;要是我还有机会继续活下去,那这次就算是我新生的庆典。上帝他老人家比谁看得都清楚。”
小波罗断断续续说了这么多话,有点累了,停下来抽上另一袋烟。抽完了,他闭上眼,没有让大家离开的意思。当有人想悄悄离开,让他休息一会儿,小波罗睁开了眼。“我所有行李都在这里。”他抬起胳膊,想对整个卧舱转圈指上一遍,转半圈就没力气了,放下了手。“我知道,中国人对遗物比较忌讳,所以我想在它们成为遗物之前,就作为礼物送给各位。你们随便挑,喜欢哪个就拿哪个。”
“使不得,”谢平遥说,“咱们到北京你还要继续用呢。”
“如果还有机会用,”小波罗艰难地笑一下,“我会全要回来的。那时候谁也不能抱着不还哈。”
“回头再说。”老陈说。
“不回头。”小波罗说,“现在就认领。这些东西大部分都跟了我多年,没有个去处我心里不踏实。”
“好吧,”谢平遥说,“各位就不要客气了。”
孙过程拿了柯达相机和哥萨克马鞭。邵常来要了罗盘和一块怀表。大陈喜欢那杆毛瑟枪,帮弟弟小陈做主拿了勃朗宁手枪。老陈要了石楠烟斗。陈婆要了剩下的五块墨西哥鹰洋。小波罗问谢平遥,谢平遥说,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留下小波罗跟此次运河之行有关的书籍和资料,包括小波罗的记事本。当然,要是涉及不愿示人的个人隐私,他可以根据小波罗的意愿作相关的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