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不能见光的。”小波罗说,“若是对你有点帮助,我会十分欣慰。至于剩下来的钱款,支付掉安葬我的费用外,三分之一给老陈,用于修整船只,其余的各位平分。要是数额寒碜,各位包涵,只是一点心意。”
陈婆先哭出来。接着是邵常来。老陈也跟着揉眼睛时,谢平遥就让大家散了。小波罗也讲完了,精气神明显了落了一些,得让他休息了。各人散去,谢平遥想关上门也出去,小波罗叫住他。谢平遥重新坐回到他床前。
“你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
“真没有?”
“那我真问了?”
“你说呢?”
“好。你在找人?”
“你早看出来了。”小波罗说,“所以我让你留下。我弟弟。”
“费德尔?”
“是的。费德尔。费德尔·迪马克。”
“在中国?”
“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要活着,应该在运河沿线生活。他才是真正的运河专家。他爱运河,他喜欢水,他喜欢每一个有水的地方。费德尔从小就喜欢威尼斯,长大了知道中国的京杭运河,就立志来中国。他在家信里说,京杭运河究竟有多伟大,你在威尼斯是永远想象不出来的。他才是那个要做今天的马可·波罗的人。”
“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什么意思?”
“他通过服兵役来中国。去年,你知道的,义和团,清政府,他们打起来了,就再没消息了。”
“抱歉。”
“战争,谁都没办法。”
“希望他活着。”
“愿上帝保佑所有人。”
沉默。窗外是运河琐细的涛声。蝉在岸边的杨柳树上嘶鸣。
“希望我能撑到这条大河的尽头。”小波罗说,“万一撑不到,不为难的话,请将我葬在通州的运河边上;随便哪个地方,务请在运河边上。拜托了!”他伸出嶙峋的手,皮肤上爬满死亡的黑影。
“我答应你。”谢平遥说,握住他的手,“但我更希望能陪你再走一次运河。”
小波罗眼泪流下来,表情却是微笑的。身着黑衣的死神正爬向他额头。他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握住谢平遥的手,他说:
“兄弟。”
抵达通州的那天中午,离北运河的尽头不足十里,明晃晃的夏日阳光里响起一声遥远的惊雷。昏迷中的小波罗睁开眼,三秒钟后又缓缓地闭上,此后再没有睁开。这一次,他一动没动,像任何一具完好的身体一样,沉着,冷静,坚不可摧。并肩行驶的一艘官船上有人在谈漕运。
一个说:“这怕是最后一趟了。”
另一个说:“果真要废?”
“宫里传出的消息。”
公元1901年,岁次辛丑。这一年七月初二日,即公历8月15日,光绪帝颁废漕令。
公元1901年,岁次辛丑。这一年六月二十日,即公历8月4日,意大利人保罗·迪马克死在通州运河的一艘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