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粗壮结实得像男人一样的丫环在哭。
贾兰一边哭一边瞪大了两眼,透过被青锁推开的那道门,看着对面小径上那条长长的液体,面色苍白,神情恐惧得活脱脱像白日见了鬼。
二.
第一声响雷从云里滚下来的时候,青锁跑回了远在村北的自家茅屋。
那间塌了半堵墙的茅屋在风里孤零零地站着,像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她伸手推开吱嘎作响的破门板,低头把肩膀上的包裹解了下来,靠着门板用力喘了两口气。
她觉得有点缓不过劲来,屋里的空气很闷,闷得像团湿棉花似的。湿闷的空气里隐隐响起了张瘸子的唢呐声,断断续续,从西山一直到村口。
青锁记得两个月前第一次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村口可以看到很长的送葬队伍,他们抛洒着大把大把的纸钱,纷纷扬扬,好像落雪似的。可是现在再也看不到了,只能看到一团团黑烟从西边的坟山坳里升起来,有时候会升腾一个晚上,连空气里都沾满了烟火的味道。
死的人太多,尤其是这个月,短短二十来天死了几十口人,村口的棺材店都来不及打棺材。
她解开包裹,里头滑出只黄灿灿的馕,满月似的一团,散发着浓浓的油花香。青锁咽了咽口水朝里屋喊:“娘,我回来了。”
屋子里没人应。
自从村里闹了水灾,青锁爹就离开村子去外面谋生了,那之后,青锁娘一直卧病在床,家里只靠青锁把持。这一年格外难熬,水灾过后,村里开始闹起了瘟疫,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除了送葬的时候。
不过这跟青锁没有任何关系。家里已经穷得只剩下几堵空空的墙壁了,穷人命贱,连阎王老子都懒得多看一眼。朝碗里舀了勺水,青锁把饼小心翼翼分成两半,大的一半收进橱里,小的一半捏手上,转身往里屋走了进去:“娘,吃饭了。”
依旧没人应。青锁有些奇怪,她从没见娘睡得那么沉过。
“娘?”她掀开帘子朝里跨了进去,随即被冲鼻而来的一股臭味逼退了一步。
屋子里很臭,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几乎叫青锁干呕了出来。“娘?!”她惊叫,手里的饼和碗一齐落地,砸在地上乒乓作响。
青锁娘僵硬着身体斜躺在床上。
眼睛朝着窗户的方向,瞪得大大的,像是见到了什么令她无比恐惧的东西。
但她已无法告诉别人她究竟看到了什么。自她眼睛以下直到嘴巴处,有道碗大的伤口,将她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苍白如纸的脸,生生撕成了两半。
三.
埋葬青锁娘的时候是隔天早晨。
雨下得很大,透过窗上的木板条,被反锁在柴房里的青锁咬着唇,看着那些人把她娘的尸体从屋子里钩出门。没有人询问尸体上那可怕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仵作来验尸,只是匆匆把她丢进了门外的火堆里。
火一下子把青锁娘的尸体点燃,然后散发出刺鼻的臭气。青锁用力拍着窗上的木条,用力对着那群避得远远的官差尖叫:“青天大老爷!我娘死得冤啊!我娘死得冤啊!”
没人理会青锁。
直到青锁娘的尸体在火里烧成了一堆蜷缩的焦炭,直到青锁喊得喉咙里吐出血来,依旧没有任何人理会她。
早在看到青锁娘尸体第一眼的时候,这些人就确认青锁娘染上了瘟疫,她脸上和身上全是瘟疫感染后才会出现的水痘。无论是青锁娘脸上那道巨大到不可思议的伤口,还是青锁的哭喊,他们都无心理会。更不用说去验明尸身,追查害死青锁娘的真凶究竟是谁。
这瘟疫如猛虎般肆虐的鬼地方,谁还有心思去管一个小小的杀人凶手?
试问什么样的凶手能比瘟疫更为可怕?
雨很快把火堆打湿,那些人又丢了更多的火把进去。
他们离得尸体远远的,好像惧怕那些已经随尸体沉默了的病菌随时会醒转过来,飞扑到他们的身上。
事实上,那些无处不在的病菌已经侵蚀了这村子的所有角落,逃得过逃不过,无非一个运气而已。
青锁用她刺痛的双眼冷冷瞧着,最终沉默下来,跪在窗边呆呆看着火里那堆变了形的尸体,一动不动。直至有人丢了张饼子进来,才猛地惊醒,趴在地上抓起来就啃。
她已经两天两夜没碰过一点食物了。
啃着啃着,忽然听见远处隐隐的唢呐声,吹的是和以往一样的调子,只是不知为什么,听起来似乎格外悲凉。
青锁想起来,自从爹走后,那个会吹唢呐的张瘸子常会借着送东西的机会来看她娘,有时候送些面粉,有时候送些柴……忽然手腕有些痒,挠了几下,她发觉那地方钻出了两个绿豆似的小疱疹。
入夜,青锁浑身酸疼了起来。
疼得睡不着觉,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淋了雨的关系。柴房外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伴着一阵阵闷雷,雨水透过窗缝钻了进来,打湿了地上。屋里没有一点落脚的地方,青锁不得不在这样潮湿的地上躺着。
“咳咳……”喉咙一阵刺痒,她忍不住用力咳嗽了一声。
肺里火辣辣的,嗓子眼干得好像随时会分裂开来,很难受。她摸索着在黑暗里爬起身,挪到窗口处,忍着冷风将脸朝窗缝处贴了过去,伸出舌头在空气里探着,试图沾上一点雨水,好滋润一下自己快要烧起来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