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甚至变得煞白。
“也许,您跟我在一起觉得无聊,Г-夫(这是我的姓氏),因此您希望最好能……跟我根本断绝来往,是不是?”他问道,还是用那种苍白的平静的声调,这通常是突然爆发、大动肝火的前奏。我吓得跳了起来;就在这当口,纳斯塔西娅进来了,她默默地递给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字。他瞅了一眼就扔给了我。纸条上是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的笔迹,一共才四个字:“在家静候。”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默默地拿起礼帽和手杖,匆匆走出了房间,我机械地跟在他后面。突然走廊上响起了说话声和什么人的急促的脚步声。他像挨了雷击似的停下了脚步。
“这是利普京,我完蛋了!”他抓住我的胳臂,悄声道。
就在这时候,利普京走进了房间。
四
为什么利普京来了他就完蛋了呢,我不知道,再说他说这话时我也没有介意;我把一切都归咎于他的神经。但是他的恐惧毕竟非同一般,因此我决定留心观察。
利普京一进来,他那神态就似乎在说,尽管有种种禁令,但是这一回他却有进屋的特权。他随身带来一位不认识的先生,想必是从外地来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神情发呆,目光茫然,利普京为了回答他的这一目光和神态,立刻大声说道:
“我带来一位客人,一位特殊的客人!我冒昧前来破坏了您的幽静的生活。这位是基里洛夫先生,一位十分杰出的建筑工程师。主要是因为他认识令郎,认识十分可敬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他俩很要好,令郎还托他办一件事。他刚刚光临本地。”
“托办什么事云云,这是您加上去的,”客人不客气地指出,“根本没有托办任何事,至于韦尔霍文斯基,我倒当真认识。我是在X省离开他的,在十天前。”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机械地伸出了手,又指了指请他坐下;他望了望我,望了望利普京,突然,仿佛回过味来似的,自己也急忙坐了下来,但手里仍拿着礼帽和手杖,没有察觉。
“啊,您也要出门呀!可是人家告诉我,您因工作繁忙身染微恙,杜门不出。”
“是的,我有病,方才我想出去走走,我……”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到这里打住了,他迅速把礼帽和手杖撂到沙发上,脸都红了。
我趁此机会匆匆打量了一下这位客人。这人还很年轻,二十七岁上下,穿得相当好,身材挺拔,略嫌清瘦,一头黑发,脸色苍白,而且脸庞的底色似乎脏兮兮的,一双黑眼睛,大而无神。他似乎心不在焉,若有所思,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有点不太符合语法,遣词造句有点古怪,如果必须说长一点的句子,常常说得前言不对后语。利普京完全注意到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大惊失色的模样,显然很得意。他坐在一把藤椅上,把藤椅几乎拖到了屋子中央,以便使他在主客之间保持着同等距离。主客双方在位置相对的两张沙发上面对面地坐着。利普京那双锐利的眼睛好奇地搜索着所有的角落。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彼得鲁沙了……你们在国外遇见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客人勉为其难地嘟囔道。
“在这里,在国外都遇见过。”
“阿列克谢·尼雷奇出国四年后也刚刚回国,”利普京接口道,“他是到国外去深造的,现在到我们这儿来是想在建造铁路桥梁方面谋求一个职位,现在正在等候答复。他通过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跟德罗兹多夫先生、德罗兹多娃太太以及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都认识。”
工程师无精打采地坐在那儿,既别扭又不耐烦地听着他俩说话。我似乎觉得他正在对什么事情生气。
“他跟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也认识,您哪。”
“您也认识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问。
“我也认识他。”
“我……我已经非常久没有看见彼得鲁沙了,而且……我越来越认为自己不配做他的父亲……c'est le mot;我……您怎么离开他了呢?”
“就这么离开了……他自己会来的。”基里洛夫先生又急忙支吾其词。他似乎有一肚子气。
“会来的!我终于……您知道吗,我已经非常久没有见到彼得鲁沙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到这里时声音有点哽咽,“现在我正在等候我那可怜的孩子,对他……噢,我非常对不起他!也就是说,说实在的,我想说,我当时把他留在彼得堡,我……总之,我没有把他当回事,quelque chose dans ce genre。您知道吗,这孩子很神经质,很敏感,而且……胆子也小,睡觉的时候,他总要磕头,对枕头画十字,就怕半夜死掉……je m'en souviens enfin,他没有任何优美的感情,也就是说,他心中没有一点未来思想的某种高尚的基本萌芽……c'était comme un petit idiot。然而,我自己好像说乱了,对不起,我……您正好碰上我……”
“他对枕头画十字,此话当真?”工程师以一种特别的好奇突然问道。
“是的,画十字……”
“不,我不过随便问问,您接着说吧。”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疑惑地望了望利普京。
“承蒙来访,不胜感激之至,但是,不瞒您说,我现在……不能……不过,请问,您在何处下榻?”
“在上帝显灵街,菲利波夫公寓。”
“啊,这不是沙托夫住的那家公寓吗。”我无意中说道。
“没错,就是那家公寓,”利普京叫道,“不过沙托夫住在上面的顶楼,他住在楼下列比亚德金大尉家。他也认识沙托夫和沙托夫的夫人。在国外,他跟她常常见面,很熟。”
“Comment!难道您也知道de ce pauvre ami的这件倒霉的婚事吗?也认识这女人?”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突然感情冲动起来,叫道,“您是我遇到的认识她的第一个人,只要……”
“真是胡说八道!”工程师满脸通红,不客气地反驳道,“利普京,您怎么总是添油加醋呢!我根本没有见过沙托夫的妻子;只有一次,远远地瞅了一眼,根本谈不上很熟……沙托夫我认识。您干吗要添油加醋地把不同的两件事混在一起呢?”
他坐在沙发上猛地转过了身子,拿起自己的礼帽,然后又放到一边,又像原来那样坐了下来,用他那充满血丝的黑眼睛挑衅般紧盯着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这股无名火是从哪来的。
“敬请原谅,”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明白,这事也许很微妙……”
“这事毫无微妙之处,这简直可耻,我不是冲您嚷嚷,说您‘胡说八道’,这话我是冲利普京说的,他添油加醋,干什么呀!如果您误以为我是冲您来的,那就请您原谅。我认识沙托夫,但是他的妻子我根本不认识……根本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