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我懂,假如我坚持原来的看法,那也只是因为我很爱我们这个可怜的朋友,notre irascible ami而且对他一直很关心……依我看,这人思想转变得太快了,他过去的思想也许太稚嫩了点儿,但毕竟还是正确的。现在他正在声嘶力竭地大谈notre sainte Russi的各种事情,因而使我早就把他这种机体上的变化(舍此,我不愿有别的称呼)归因于某种剧烈的家庭纠葛,说穿了,即他那失败的婚姻。我把我的可怜的俄罗斯研究透了,可以说了如指掌,我把我的整个一生都献给了俄国人民,因此我敢向您保证,他不了解俄国人民,此外……”
“我也完全不了解俄国人民,而且……根本没有时间研究!”工程师又断然道,他在沙发上又使劲扭了一下身子。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话说了一半也突然中断了。
“他正在研究,正在研究。”利普京接口道,“他已经开始研究了,而且正在写一篇饶有兴趣的文章,论述俄罗斯的自杀现象日益增多的原因,以及一般导致社会上自杀现象日益蔓延或日益减少的原因。他已经取得了惊人的成果。”
工程师显得十分激动。
“您根本没有权利这样说,”他愤怒地嘟囔道,“我根本没有写文章。我决不会做这种蠢事。我只是推心置腹地随便问问您而已,完全是无意的。这跟写文章根本不搭界;我从不发表文章,您没有权利……”
利普京分明很得意。
“对不起,您哪,也许我弄错了,把您的文学作品叫做文章。他只是收集素材,还根本没有触及问题的本质,或者可以说,还根本没有触及问题的道德方面,他甚至根本否认道德本身,他主张为了达到良好的最终目的不惜破坏一切这一最新原则。为了在欧洲树立健全的理性,他甚至要求砍掉一亿颗以上的脑袋,这比最近召开的世界大会要求砍掉的脑袋还多得多。就这点来说,阿列克谢·尼雷奇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工程师听着,脸上挂着不屑一顾的苍白的微笑。大家沉默了约有半分钟。“这一切都是愚蠢的,利普京。”基里洛夫先生终于带着某种自尊感说道。“如果说我无意中跟您说了几点,而您接受了我的看法,那只能随您便。但是您没有权利随便宣扬,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不屑于说……如果我有自己的信念,我自己明白就行了……而您这样做是愚蠢的。有些问题已经无话可说,我就不去讨论了。我最讨厌讨论来讨论去的。我从来不愿空谈。”
“也许,您这样做非常好。”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忍不住说道。
“我向您表示歉意,但是在这里我并没有生任何人的气,”客人用热烈的、急促的语调继续道,“有四年了,我很少见人……四年来,我也很少说话,四年来,我竭力不跟那些与我的目的无关的人见面。利普京发现了这点,他取笑我。他的意思我懂,但是我不在乎。我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我只是对他随便乱说感到恼火。即使我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您,”他出乎意料地结束道,并用他那坚定的目光环视着我们大家,“那也根本不是因为怕您向政府告密,不是的,请勿多虑……”
对他的这番话,谁也没有做任何回答,只是面面相觑。甚至利普京也忘了嘿嘿嘿地笑了。
“诸位,我感到十分遗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从沙发上坚决地站了起来,“但是,我感到身体不大舒服,心情也不好。对不起。”
“啊,这是让我们走,”基里洛夫先生猛地明白过来,拿起帽子,“您说了倒好,要不我这人忘性大。”
他站了起来,露出一副憨厚的样子,伸出手来,走过去同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握别。
“很遗憾,我来正赶上贵体欠安。”
“祝您在敝城万事如意。”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答道,关切而又不慌不忙地握了握他的手。“我懂,据阁下说,您在国外住了很长时间,为了自己的奋斗目标,避免与人们来往,因而忘记了俄罗斯,那,当然,您看到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俄罗斯人就不由得感到惊奇,同样,我们看您亦然。Mais cela passera.只有一点我感到费解:您想给我们修桥,同时又宣布您奉行破坏一切的原则。他们是不会让您给我们修桥的。”
“什么?您说什么……啊呀,见鬼!”吃了一惊的基里洛夫惊呼道,突然又开心而又豪爽地哈哈大笑起来。霎时间他的面部表情变得非常孩子气,我觉得,这倒与他很般配。利普京由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说了这句一语破的的话而高兴得直搓手。可我仍旧暗自感到纳闷: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干吗要这么害怕利普京呢?他为什么一听见他来了要惊呼“我完蛋了”呢?
五
我们全站在房门口。这时候,主客双方彼此匆匆地、亲切地最后话别,接着便圆满地彼此分手了。
“这都是因为他今天闷闷不乐,”利普京忽然插进来说道,这时他已完全走出房间,可以说只是顺便提到,“方才他因为列比亚德金大尉妹妹的事跟大尉吵了一架。列比亚德金大尉每天都要用马鞭抽他的漂亮的疯妹妹,早晚各一次,用真正的哥萨克马鞭。因此阿列克谢·尼雷奇只好在同一座公寓里另租一套厢房,以免介入。好了,您哪,再见。”
“打妹妹?打有病的妹妹?用马鞭?”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简直叫了起来,倒像他自己突然挨了一记马鞭似的,“打什么妹妹?哪个列比亚德金?”
方才的恐惧霎时间又回来了。
“列比亚德金?啊,就是那个退伍大尉呀,过去他只自称上尉……”
“唉,他是什么军衔跟我有什么关系!打什么妹妹?我的上帝……您是说列比亚德金?但是,咱们城里不是有个人叫列比亚德金吗……”
“就是他,就是咱们那个列比亚德金,瞧,记得吗,在维尔金斯基家?”
“但是这人不是因为制造假钞给抓起来了吗?”
“他又回来了,回来差不多三星期了,而且处在一种非常特别的情况下。”
“这可是个坏蛋呀!”
“倒像咱们这儿不可能有坏蛋似的?”利普京忽然龇牙咧嘴地笑道,仿佛用他那贼眉鼠眼在窥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
“啊,我的上帝,我根本不是说这个……不过话又说回来,关于坏蛋云云,我完全同意足下高见。但是接下去,接下去您想说明什么呢?您想用这话说明什么呢……您肯定想用这话来说明什么!”
“这都是小事,您哪……就是说,这大尉当时离开咱们,八成不是因为假钞票:他离开咱们的唯一目的就是去寻找他妹妹,而他妹妹似乎躲着他,不知躲哪儿了;可现在把她找回来了,这就是全部故事。您干吗好像挺害怕似的,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不过这话我都是从他醉后的唠叨中听来的,酒醒的时候,对这些事他可绝口不提。他这人脾气大,可以说吧,仿佛具有一种军人的审美感,不过趣味恶劣。而这妹妹不仅是疯子,而且是瘸子。她好像被什么人勾引了,玷污了,因此多年来列比亚德金每年都好像要从这个勾引者身上收取若干损失费,以补偿他的令名受到的损害,起码他喝醉酒以后就是这么说的——我看,这不过是他喝醉酒以后的胡言乱语罢了,您哪。简直是吹牛。再说吹牛不花钱,这样做便宜得多。至于说他手里有一大笔钱,这倒完全不假;一个半星期前他还光着脚丫子走路,可现在,我亲眼看见了,手里有好几百。他妹妹每天都要犯病,不住地尖叫,于是他就用马鞭‘收拾’她。他说,必须让女人尊敬你。我不明白的只是沙托夫住在他们楼上怎么会相安无事。阿列克谢·尼雷奇跟他们一共才住了三天,而且还在彼得堡就跟他们认识,可现在因为被他们吵得不得安生只好另外租了一套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