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了大约一周,事情开始有了一点进展。
我要顺便指出,在这倒霉的一周里,我都烦死了,我作为他最近的心腹一直几乎形影不离地待在我这个可怜的已许了婚的朋友左右。使他苦恼的主要是羞惭,虽然在这一周里我们没有见过任何人,一直是我们两个人单独厮守,但是他甚至对我也满面羞惭,以至他越是对我吐露心曲,就越是因此而抱怨我。由于他生性多疑,他竟怀疑这一切已经人人皆知,全城人都知道了,他不仅不敢去俱乐部,甚至都害怕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露面。甚至为了锻炼身体必不可少的外出散步,也要等到暮色四合,天已经完全黑了的时候才出去。
已经过了一周,可是他仍旧不知道他算不算未婚夫,而且不管他怎么打听,都打听不出这事的确切消息。他还没有跟未婚妻见过面,甚至都不知道她算不算他的未婚妻;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当中是否有一点严肃的并非儿戏的成分!不知道为什么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坚决不让他去看她。他起先写给她许多信,对其中的一封她的答复是请他暂时不要跟她有任何来往,因为她很忙,因为她也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告诉他,所以她正在特地等候一个比现在较为空闲的时间,至于什么时候可以去找她,到时候她会亲自通知他的。至于他写给她的许多信,她都没有打开看过,她答应一定原物奉还,因为这“不过是吃饱了撑的”。这封短信我曾亲眼看过,是他让我看的。
然而,所有这些粗鲁无礼和含混不清的话,与他主要关心的事相比,都算不了什么。这个他最关心的事紧紧缠住他,使他异常痛苦;他因此瘦了,成天价垂头丧气。这是他感到最羞耻的事,关于这事他甚至跟我也绝对不愿提起;相反,在非说不可的时候,他就像小孩似的在我面前撒谎,支吾其词;然而他每天又要亲自派人来找我,离开我他连两小时都待不下去,他需要我就像需要空气和水一样。
他这样的做法也多少伤害了我的自尊心。不言而喻,我早就猜透了他的这一主要秘密,早就看穿了一切。根据我当时最深层的看法,说穿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这一秘密,说穿他这件最关心的事,并不会给他增添任何光彩,因为我还是个年轻人,所以对他的感情的粗俗,以及对他的某些怀疑之事不登大雅之堂不无愤懑之感。我在气头上(不瞒诸位,也因为我当心腹都当烦了)指责了他,也许说了些过头的话。因为我的心太硬,竟逼着他,硬要他向我承认一切,虽然我也知道,有些事硬要他承认,或许还真难于启齿。他也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也就是说,他清楚地看到我看穿了他的心事,甚至对他很生气,因此他自己也因为我对他很生气和看穿了他的心事而反过来对我很生气。也许,我的恼怒是琐屑的和愚蠢的,但是两人独处一室有时对真正的友谊也非常有害。从某种观点看,他对自己处境的某些方面了解得还是正确的,甚至在某些他认为无需隐瞒的问题上,他对自己处境的判断还十分透彻。
“噢,她从前难道是这样的吗!”有时候他向我谈到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时常常口没遮拦地说道。“过去我跟她说话的时候,她难道是这样的吗……您知道她当时还很会说话吗?您信不信,当时她还有思想,自己的思想。现在一切全变了!她说这一切不过是老掉牙了的清谈!她蔑视过去……她现在成了一名管家、管事和心如铁石的人,总是气呼呼的……”
“您答应了她的要求,现在她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我反驳他道。
他微妙地看了看我。
“Cher ami,我如果不同意,她肯定会非常生气,大——发——雷——霆!但是毕竟比现在我同意了要缓和些。”
他对他说的这句话感到很得意,于是那天晚上我们痛饮了一瓶酒。但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第二天,他又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可怕、更忧郁了。
但是我对他感到最恼火的是,他竟下不了决心去对已经光临敝地的德罗兹多娃家进行必要的拜访,以便重修旧好,据说,她们自己也希望这样,因为她们已经几次打听过他,而且他也每天念念不忘地想去。他每次谈到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时都无比兴奋,我也捉摸不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毫无疑问,他想起了她孩提时的模样,过去他就喜欢她;但是除此以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象,有她在身边,他就可以立刻使他现在的所有痛苦得到减轻,甚至能使他的最重要的怀疑也迎刃而解。他以为他在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身上将会遇到一个非同一般的人。他虽然每天都准备去看她,可是又终究没有去。主要是我当时也非常希望能有人把我引荐和介绍给她,而在这方面我能指望的就只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一个人了。当时我常常遇见她,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用说,我是在街上遇见她的——她骑马出去兜风,身穿骑装,骑着一匹很漂亮的马,由一位她的所谓亲戚,一位英俊漂亮的军官,已故德罗兹多夫将军的侄儿陪同。我对她感到目眩神迷也就持续了一刹那,我后来很快就意识到我的这一想入非非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虽说只有一刹那,但这一刹那却是真实存在的,因此也就不难想象,当时我对我这位可怜的朋友顽固地闭门不出有时是多么愤慨。
所有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最初就被正式告知,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在一段时间内将不接待朋友,请我们让他绝对安静地待一段时间。他坚持要发一个通报式的正式通知,虽然我劝阻过他。我根据他的请求走访了所有的人,告诉大家,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拜托我们的“老头子”(我们相互间都这么叫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办理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托他整理一下若干年来的某种来往函件,因此他闭门谢客,由我做他的助手,等等,等等。只有利普京我没来得及通知,一再拖延,说得确切点,其实是我怕去找他。因为我心里有数,他对我说的话一句都不会相信,肯定以为这里有鬼,就想瞒住他一个人,我一离开他,他就会立刻满城去打听,到处散布流言蜚语。当我正在想着这一切的时候,竟无意中在大街上碰见了他。原来他已经从我刚刚通知过的我们那伙人那里得知了一切。但是,说也奇怪,他不仅没有好奇地问东问西,也没有盘问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的近况,而是相反,当我要向他表示歉意,说我没有早点通知他,他却主动打断了我的话,立刻转而谈其他问题。不错,他装了满肚子的话想要告诉我,他的心情异常亢奋,很高兴他终于逮住了我这样一个能听他说话的人。他谈到城里的新闻,谈到省长夫人的光临以及她“带来的一批新话题”,谈到俱乐部里已经形成一个反对派,谈到大家都在吵吵嚷嚷地谈论新思想,以及这一切怎样使大家兴味盎然,想甩也甩不开,等等,等等。他谈了差不多有一刻钟,谈得十分逗乐,我都听入了迷。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是也必须承认,他有一种能促使别人听他说话的本领,尤其是当他对什么事情很生气的时候。依我看,这人呀,是个真正的天生的包打听。他任何时候都知道敝城的最新消息以及敝城的全部底细,主要是那些卑鄙下流的事,令人感到惊奇的是,有些事有时候根本与他无关,可是他却往心里去,而且十分认真。我一直觉得此人的主要特点是红眼病。当那天晚上我把早晨遇到利普京的事,以及我们的谈话内容告诉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之后,使我惊讶的是,他居然非常激动,并向我提了一个十分古怪的问题:“利普京是不是知道了?”我于是向他证明,这么快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没人告诉他,但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仍固执己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