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默然相对。
“他们很狡猾。星期天他们串通好了……”他霍地说道。
“哦,毫无疑问,”我叫道,竖起了耳朵,“这一切都是阴谋,而且欲盖弥彰,又演得那么拙劣。”
“我不是说这个。要知道,这一切是故意做得欲盖弥彰的,以便让那些……该注意到的人注意到。你明白这道理吗?”
“不,我不明白。”
“Tant mieux. passons.今天我的心情不好。”
“那您干吗要跟他争论呢,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我责备地问。
“Je voulais convertir.当然,您笑吧。Cette pauvre阿姨,elle entendra de belles choses!噢,我的朋友,您信不信,方才我感到自己是个爱国者!话又说回来,我永远意识到自己是个俄国人……而真正的俄国人就像你我这样,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Il y a là dedans quelque chose d'aveugle et de louche.”
“那是一定的。”我答道。
“我的朋友,真正的事实真相看去总不大像真的,您知道吗?为了使事实真相看去更像真的,那就一定要掺进一点谎言。人们一向都这么做。也许这里有我们不明白的东西。足下认为,这里,在这声得意洋洋的尖叫声中,是不是有什么我们不明白的东西呢?我倒希望有。我还真希望有。”
我没有吭声。他也沉默了很久。
“据说,是受了法国人的影响……”他突然仿佛发高烧似的含糊不清地说道,“这是胡说,一向都这样。干吗要诋毁法国人呢?这无非是因为俄国人懒罢了,是我们在产生思想上可耻地无能,是我们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可憎的寄生状态。Ils sont tout simplement des paresseux,而不是受了法国人的影响。噢,为了人类幸福,必须把俄国人像消灭害虫一样消灭干净!我们追求的根本就不是,根本就不是这个;我简直莫名其妙。我已经失去了理解能力。我向他嚷道,你明白吗,你明白吗?如果你们把断头台放在首位,而且还这样得意,那这仅仅是因为砍头最容易,而有思想最难!Vous êtes des paresseux!Votre drapeau est guenille, une impuissance这些大车或者像那里所说:‘给人类运送粮食的大车发出的辚辚声’,比《西斯廷圣母》更有用,或者像他们在通信中所说的……une bêtise dans ce genre。你明白吗,我向他嚷嚷道,你明白吗,人除了幸福以外也同样不折不扣地需要不幸!Il rit.他说,你一面说俏皮话,‘一面把自己的四肢(他说得更下流)舒舒服服地放在柔软的沙发上……’请注意,父子之间以你我相称,这已经成了我们的习惯;如果父子和睦,倒还罢了,要是吵架,成何体统?”
我俩又沉默了大约一分钟。
“Cher,”他很快站起来,忽然说道,“您知道吗,这事总归会有个了局的?”
“那自然。”我说。
“Vous ne comprenez pas. Passons.但是……一般说,世界上的事经常不了了之,但这事会有个了局的,而且一定,一定!”
他站起来,非常激动地在房间里走了一个来回,又回到沙发旁,无力地倒在上面。
星期五早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到县里去了,而且在那里一直待到星期一。关于他外出的事,我是听利普京说的,就在这时候,说到话头上,我从他口里获悉,列比亚德金兄妹俩现在在河对岸的瓦罐镇。“是我送他俩去的。”利普京又加了一句,接着便不再谈列比亚德金兄妹的事了,他突然告诉我,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要嫁给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了,虽然这事还没有公开,但是已经订了婚,这事就算了了。第二天,我遇见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由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陪同,在病后第一次骑马出游。她打大老远就眼睛一亮地望了望我,笑了笑,很友好地向我点了点头。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他只对列比亚德金兄妹俩的消息略加注意地听了一下。
我们已经描写了在这八天中我们对之还毫无所知的令人猜不透的情况,现在我就要来描写我这部纪事的下面的故事了,但是现在,可以说,事情已经弄清楚了,因此写起来也就能按照现在一切都已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样子来写了。我将从那个星期天以后的第八天,也就是从星期一晚上写起——因为,说实在的,“新故事”是从那天晚上才开始的。
三
这时已是晚上七点,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正独自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这房间他过去就十分喜欢,高敞轩亮,铺着地毯,陈设着古色古香的沉重家具。他坐在墙角的一张沙发上,穿戴得仿佛要出门似的,但又似乎哪儿也不准备去。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盏带灯罩的台灯。这大房间的两侧和犄角笼罩着黑影。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和集中于一点,显得不十分平静;脸很疲惫,略显清瘦。他确实患有牙龈脓肿,但谣传他被打落一颗门牙则是夸大了。牙齿只是有点松动,但现在又结实如初;上嘴唇的内侧也被磕伤了一点,但这也长好了。至于牙龈脓肿过了一星期还没有好,那也仅仅是因为他不肯去看医生,不肯让人家及时把肿块切开,而是等候脓肿自行破裂。他不仅不肯去看医生,甚至也不大肯让母亲去看他,即使勉强让母亲进去了,也只是让她进去一小会儿,一天一次,而且必须在黄昏时分,这时天已渐渐黑下来,可是还没有到掌灯时分。他也不肯见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然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滞留在城里的时候,每天都要来看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两三趟。最后,在星期一清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离开三天以后终于回来了,他先是跑遍了全城,接着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家吃了饭,直到傍晚时分才终于前来拜望正在焦急地等待他的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禁令已被解除,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开始会客了。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亲自把客人领到书房门口;她早就希望他俩能见见面,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则向她保证从Nicolas那儿出来以后一定立刻跑去找她,向她转告一切。她胆怯地敲了敲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房门,没有得到回答,就大着胆子把门推开了一道约两俄寸宽的小缝。
“Nicolas,我可以把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带来看你吗?”她低声而又克制地问道,竭力想看清站在台灯前面的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脸。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自己先大声而又快乐地叫道,自己用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没有听见敲门声,他只听清了他母亲的胆怯的问话,但是还没来得及回答。这时在他面前正放着一封他刚看完的信,他正在出神地沉思。他听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突如其来的呼唤以后,打了个哆嗦,于是便急忙拿起手头的一只吸墨器盖住了信,然而没有全盖住:信纸的一角和几乎整个信封都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