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传单本身来说,本来是小事一桩,照我看,根本不值得费事。我们见到的传单难道还少吗。况且这又不是什么新传单,后来有人说,不久前在X省就曾散发过同样的传单,大约一个半月前,利普京曾到县里和邻省去过,他说,还在那时候,他就看见过同样的传单。但是主要让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感到吃惊的是,什皮古林工厂的管事,恰好也在这时上交给警察局夜里扔在工厂里的两包或者三包与在少尉那里找到的完全相同的传单。这几包传单还没有打开,这说明还没有一个工人看过其中的任何一张。这事很无聊,但是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却因此而心事重重。这件事使他感到很不愉快,也感到很复杂。
当时在这家什皮古林工厂刚刚发生过在我们这儿嚷嚷得很厉害的“什皮古林事件”,这事还以各种不同的说法上了京城的报纸。大约三星期前,那里的一名工人得了亚洲霍乱,并且死了;以后又有几个人病倒了。城里人心惶惶,因为这霍乱不断从邻省蔓延过来。我要指出的是,为了迎候这位不速之客,敝省采取了尽可能令人满意的防疫措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把什皮古林兄弟(他俩都是百万富翁,而且与当朝权贵有联系)开的那家工厂忽略了。于是突然大家嚷嚷开了,说正是在这家工厂隐藏着疾病的祸根和温床,在这家工厂里,尤其在工人宿舍里,肮脏已经根深蒂固,即使过去没有霍乱,那儿也会自行产生霍乱。不用说,立即采取了措施,安德烈·安东诺维奇雷厉风行地勒令立即将这些措施付诸实施。工厂在大约三周内被清扫干净了,但是不知为什么什皮古林兄弟却关闭了工厂。什皮古林的一个兄弟经常住在彼得堡,另一个兄弟在省府下令清扫工厂之后也去了莫斯科。工厂管事便开始解雇工人,现在查明,这管事还无耻地敲诈克扣和营私舞弊。工人开始牢骚满腹,要求公平合理地算清拖欠的工资,甚至还糊里糊涂地告到警察局,不过并没有大吵大嚷,而且也根本没有发生大的骚动。也就是在这时候,工厂管事给安德烈·安东诺维奇送来了传单。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未经通报就闯进了书房,因为他是主人的好友和自家人,更何况他来是受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之托。冯·连布克一看见他就双眉深锁,脸色阴沉地在桌旁站住。在此以前,他一直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与自己办公厅的官员布卢姆在单独说明什么问题。这布卢姆是个非常笨拙而又脸色忧郁的德国人,是冯·连布克不顾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强烈反对,硬从彼得堡带来的。这官吏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进来后就退到书房门口,但并没有出去。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至觉得,他跟自己的上峰似乎别有深意地使了个眼色。
“哎呀,总算逮住您了,您这位深居简出的大省长!”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笑着嚷嚷道,并用手掌压住放在桌上的传单,“这可增加了您的藏品啰,是不是?”
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脸上似乎有什么肌肉蓦地抽搐了一下。
“您走开,立刻走开!”他气得发抖,叫道,“不许您……先生……”
“您倒是怎么啦?您好像生气了?”
“请允许我向您指出,先生,从今以后我根本不想再忍受您的sans fa?on了,请您记住这点……”
“嘿,见鬼,他还当真生气了。”
“马上闭嘴,闭嘴!”冯·连布克在地毯上跺起了脚,“不许您放肆……”
天知道这样闹下去会闹成什么样子。唉,除此以外,这里还有一个情况,是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根本不知道的,甚至连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本人也毫无所知,不幸的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心绪不佳,以至于在最近这段日子里发展到私下里妒忌自己的夫人对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过于亲热了。只身独处,尤其每逢半夜,他思前想后,很不痛快。
“我还以为,假如一个人连续两天向您单独朗诵自己的小说,而且每天都读到深夜,想听听您的意见,这人起码也该放下一点公事公办的架子吧……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对我一向很亲切,可这会儿都认不出您来了!”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甚至带着某种尊严说道。“正好,给您吧,这是您的小说,”他把卷成一卷,紧裹在一张蓝纸里的一沓又大又重的稿纸放在桌上。
连布克的脸红了,神情很尴尬。
“您在哪儿找到的?”他喜不自胜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兴,但又竭力掩饰。
“您想,本来卷成卷儿,后来就滚到五斗柜后面去了。很可能,我进屋后把它随便一扔,扔到五斗柜上。直到前天才由下人找到,当时他在擦地板,不过,您交给了我一个让我勉为其难的任务!”
连布克板着脸,垂下了眼睛。
“承蒙阁下厚爱,我连着两夜没有睡觉。还在前天就找到了,可我留着没有马上给您,一直在读,白天没有时间,就连夜读。不过,您哪,我不满意:不符合我的想法。不过,没关系,我从来不是个批评家,但是,老伙计,一读就放不下了,尽管我不满意。第四章和第五章,这……这……这……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不过您塞进去多少幽默啊,我大笑不止。话又说回来,您多么善于嘲笑啊,自己却sans que cela paraisse!唔,书里的第九章,第十章,都是写爱情的,我无权置喙;不过,很生动;读伊格列涅夫的信时,我差点与他同声一哭,虽然您把它写得很含蓄……要知道,这信太感人了,可与此同时您又突出这信虚伪的一面,不是吗?我是不是猜着了?唔,可是结尾写得不好,我恨不能揍您一顿。您在宣扬什么呀?要知道,这不过是过去那种神化家庭幸福,多子多孙,孩子就是资本,挣钱发家的观点。您给我得了吧!您会把读者迷住的,因为连我读了都放不下,这只会更糟。读者同过去一样是愚蠢的,聪明人应当去唤醒他们,可您……不过够了,再见。下回您就别生气啦,我此来本来有两句必须说的话告诉您,可您这副模样……”
这时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拿起自己的小说,锁进了橡木书橱,并顺便向布卢姆丢了个眼色,让他悄悄退出去。布卢姆拉长了脸,面色忧郁地走了。
“我不是这副模样,我不过是……不愉快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他皱着眉头喃喃道,但已经没有了火气,随即坐到桌旁,“请坐,有话您就说吧。我很久没看见您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过请您以后别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有时在谈公事……”
“我总是很冒失……”
“我知道,您哪,我相信您并无恶意,但是有时候人家忙着呢……请坐。”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大大咧咧地斜靠在长沙发上,霎时盘起了双腿。
三
“您有什么事可操心的呢?难道是这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他用头指了指传单。“这样的传单要多少有多少,我都可以给您弄来,早在X省我就见过这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