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来之不易,通常只是用来为红色白色标语加描一道黑边。加边艺术没有什么深奥,小汪一看就会。一种是全描,每一笔每一画,四周全要勾一道细细的黑边;另一种是区分阴面与阳面,所谓阴面,是指在每一笔横画的下侧与右侧以及每一笔竖画右侧加黑边,撇、捺也随着笔画形状在右下侧勾一下边。只此一个小花样,笔下的那些方块字全都立体化了,烘托出来,愈加显眼。
写标语的刷子,也叫作排笔。因为日常消耗量很大,只能靠个人自行解决。姜科长曾向小汪表示,由组里保证你的供应,你就不必学着扎刷子了。小汪的手,几次被洋铁皮扎破,终于掌握了这一门技术。
弄不到猪鬃、羊毛、黄麻那些,小汪悄悄地加以钻研,她用碎布条扎成长短适当的“笔头”,掺入几根细细的竹篾棒棒,保持“笔头”不打软。写出的字画又很规整,不会那样毛毛奓奓的。
3
汪参谋先是给别人打下手,很快她就成为标语组的一支主力军了。姜科长特地配属给她两个兵,负责她工作所需的各项勤务,保证她不会从梯子上摔下来。
现在小汪单独执行任务了,便立即舍弃了美术字,回复使用柳体楷书,充分发挥了她的童子功优势。虽然在砖墙上很难体现毛笔字奥妙之处,但毕竟是楷书,更容易为读者所接受。老乡们反映说:“这位女八路写出的字与别人不一样,一眼就认得出,不用你大伤脑筋去猜。”
春秋天还好,一到七八月,面对被太阳烤得滚烫滚烫的一道砖墙,去刷大标语,真得拿出一点精神头来。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臂膀和脖颈上立时就脱掉一层皮。十冬腊月,小汪几乎是颤颤巍巍站在木梯的顶端了,还要高高举起手臂,向上够着去写标语。石灰水倒流进入,顺着小臂而腋窝、而腹股沟、而大腿小腿,冰凉冰凉的直至脚板心。尤其作为一个女性,生理上的刺激就愈发让她痛苦难忍,又不便对人言说。
行军途中,部队休息埋锅造饭,标语组哗啦一下全散了出去,要不了多久,村里再找不出空白墙壁了。怕就怕的是,往往写到半半拉拉,传来紧急集合号声,部队开拔了。标语组慌了手脚,不得不立即收摊子,跑步去赶部队。汪可逾也赶上过这样的情况,两个小战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住在喊:“汪参谋!快下来,快下来!部队走远了!”
汪可逾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只管站在梯子上继续刷她的大标语。即刻停手,去追赶大部队,把尚未完成的一半标语留在墙上,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她绝对不能接受。直到写完最后一个字,勾上了黑边,任务圆满完成。
延误太久,部队出去很有些里程了。他们不要命地紧追慢赶,汪可逾大口大口喘气,再也支持不住了。两个战士只好扔掉标语桶子,分左右一边一个,架着汪参谋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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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马克思”作为部门领导,时不时要到标语组工作现场,和汪可逾一起刷上一两条标语。看见小汪站在木梯上摇摇晃晃的样子,很担心会出事,连忙上前为她扶着梯子。汪可逾甚觉不安:“姜科长!你这样我怎么敢当,我这里有两个小同志帮忙了。”
“让他们两个休息一下,我来!”
一条大标语终于完成了,汪可逾先把标语桶子递下来,然后背着身一步步慢慢下梯来。至下边两三级,姜科长高高举起右臂,去接应小汪。照通常情况,小汪自然而然会把她的手交给那一只强有力的男性之手,被牢牢攥在掌心里,安安稳稳走下木梯。
但汪可逾早已经习惯了爬梯子,为了表明她完全无须外界任何援助,她躲闪开了姜科长的热情之手,腾的一下跳到地面上来,向对方道一声:“多谢多谢!”
姜大科长懊丧之极!和小汪握一下手,这实在是一个极为有限的奋斗目标,却错过了多少次大好机会。今天,他估计实现目标的希望最大,小汪从颤颤巍巍的梯子上下来,少不了要人搀扶一下的。可是,“姜马克思”又一次被拒于千里之外。
汪可逾是标语组人员中出勤率最高的。随着部队行军路线,辽阔的冀鲁平原不知多少面墙壁上,都留下了她的楷书手迹,堪称明丽灿烂的一道战地风景。旅政治部组织了一次表彰会,特地表扬汪可逾在宣传战线上取得的突出成果。会议就在标语组工作现场举行,由政治部主任亲自主持,宣传科科长宣读了表彰决定。
下面一项是颁发奖状奖品。奖状不必说,千篇一律,都是那么一张硬纸片。奖品是一条雪白的羊肚子毛巾,对外不会公开讲的,其实是姜科长掏自己津贴费买来的,科里并没有这一项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