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另一种灰麻色的。尽管天色暗淡,老夏还是在一瞥之间看见短袖汗衫的目光,也就是说,短袖汗衫也看见他了。老夏低下头,装作赶路要紧,也不再看下去,急匆匆离开了货运码头。边走边在脑子里回放看见短袖汗衫的场景:先是短袖汗衫,然后是他的目光,然后是他周围的几个人。几个呢?五个?他闭上眼,看见了六个人。一个穿长衫,五个短打,六张陌生的脸。然后,他看见他们身后搭的一个凉棚,四根木桩,棚顶苫的是船上常用的雨布,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然后,他看见了那面绣着一个金黄的“漕”字的红色三角旗,背后立刻出了一层汗。这样的旗子见过不少,颜色和形状各不相同,意思一样:漕帮。往前数五到十年,见到这样的旗子等于见到亲人;现在遇上,只能怨你运气不好,出门撞见了鬼。他没声张。回船上引火做饭,吃完了收拾停当,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他跟大徒弟醒着,等其他人睡着了,码头也安静下来,解缆起锚,篙下水务必要轻,让船悠悠地走,如在梦中。
从城外绕过,船行顺利,一路把天走亮了。
小波罗打开窗户问:“到底怎么回事?”
“为避开漕帮。”谢平遥站到小波罗的床前。小波罗光着膀子坐在床上,他喜欢裸睡。为了让小波罗迅速明白问题可能有的严重性,谢平遥补一句,“这个漕帮,你知道的,有时候像意大利的黑手党。”
小波罗身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扑通躺回到床上,说:“妈的,好吧。”
远远看见扬州城,船老大就提醒小波罗和谢平遥,准备好下船。想看多久看多久,扬州是个慢城,可以把镇江的时间补回来。最后他对谢平遥嘿嘿一笑,“还有漂亮女人。”这句话谢平遥也给小波罗翻译了。小波罗打了个响指,也嘿嘿一笑,必须的,马可·波罗为扬州广而告之,整个欧洲都知道这地方出美女。小波罗甚至说得出扬州为什么是个“美女窝”,很简单:南来北往的男人多,南来北往的女人就多,南来北往的美女自然也多。运河线上的国际大都市嘛,漕运的中心,江南漕船都要汇集于此,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就像威尼斯。
老夏对女人的事不避讳。吃了大半辈子水上饭,跑长途的孤寂枯燥,他早体味到了骨头里;在他的理解里,男人需要女人,跟船需要水一个道理。小波罗更不会遮遮掩掩。李赞奇特别交代过,小波罗是个“正常男人”,罗密欧和朱丽叶的老乡嘛,情感啥的需求多一些很正常。谢平遥回他,什么是“不正常男人”?李赞奇说,不是不正常,是不能“正常”。咱们喜欢走极端,要么动辄三两下把自己扒光,要不就衣服穿得太多,左一件右一件,身上穿一堆,里三层外三层,头脑里再穿一堆,怎么脱都脱不彻底。别不好意思,咱俩都是。谢平遥不置可否,但他知道李赞奇也知道,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进扬州城之前,我们的谢平遥对女人存了一份心,但结果并不让人满意。他和小波罗去对了地方,却见错了人。就因为进“众姑娘教坊司”之前,两个人顺道逛了一家倒闭的刻书局。
如果那家名为“仓颉”的刻书局不是在去众姑娘教坊司的必经之路上,如果仓颉刻书局不倒闭,门口不挂着一个“废旧雕版折价鬻售”的招牌,他俩也不会侧个身就进去了。“鬻”字让小波罗大开眼界。到目前为止,他来中国后,这是他在招牌、告示、标语上见到的最繁复的字,他猜这个眼花缭乱的字一定极高深。谢平遥告诉他,没什么高深的,主要有两个意思:一是稀饭;另一个是卖,买卖的卖。这地方原来是印书的,现在干不下去了,印刷的工具在降价处理,卖。小波罗一定要进去看看,他说:
“下半身的问题很重要,上半身的问题也很重要。”
谢平遥想,这就是他妈的区别,这句话要他说,他一定会说成个比较级:“下半身的问题很重要,上半身的问题更重要。”
仓颉刻书局倒闭了真是可惜,完好的雕版就不说了,单要处理的残破缺损雕版就让谢平遥眼珠子往下掉。有《注东坡先生诗》,有《二十四史》,有白居易的《白氏长庆集》,有《山海经》,有《水经注》,有龚自珍的《己亥杂诗》,还有《竹西花事小录》。店主特地给谢平遥推荐了后者,拿出一册书,书就是那些雕版印出来的。此书谢平遥听过,读书时有个爱钻牛角尖、好读生冷偏僻之书的仁兄,对这本书有所涉猎,唾沫星子飞溅地给他们比画过。此书刊行于同治年间,由芬力它行者等人所著,把扬州竹西一带的八大家青楼详细捋了一遍,既是当年竹西妓院行业一份详实的调查报告,也是当时最可靠的买春指南。芬力它行者们把八家妓院的四十六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名妓写得风流饱满,一时间,不少男人听见书名就开始流口水。谢平遥很想买下,无奈囊中羞涩,打过折那些雕版也不是个小数。店主也没指望他买,只想让他推荐给小波罗;钱这个问题上,洋人多半更靠谱。小波罗也喜欢,哪一块他都喜欢,因为不认识汉字,哪一块对他来说又都一样,所以又不必非得买《竹西花事小录》。他跟谢平遥说,东西太多带不了,辽阔的大清国他才走一小半,好东西肯定不可错过,但也只能意思意思了;何况,马上还要去那啥呢。谢平遥就给他推荐了《己亥杂诗》中的一块破损的雕版。那块里有他非常喜欢的一首诗,前些天刚刚重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