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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第二部 1900年—1934年,沉默者说)(15)

时间:2023-02-07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徐则臣 点击:

  老秦在愁苦地抽着旱烟袋。如玉把水壶装满水,送我到码头边,周围一个人没有。我说,我欢喜你。她说,上船。我说,明天,还来。她摇摇头。我说,那,什么时候,来?她说,快上船。我上了船,又说,我欢喜你。她挥挥手,问我,你,住哪里?她也结巴了,做一个枕手睡觉的动作。我指指远处那片黑压压的芦苇荡。她让我等一下,回家拿了十几根干蒲棒。芦苇荡里的蚊子大如苍蝇,能吃人。我划船远去,快到芦苇荡,回头看见一个黑影子坐在秦家码头上,我举起一只桨,她站起来,挥一下手,转身进了院子。

  没有风芦苇也在激荡,好像有人下了命令,先从东边往西边倾,再从西边往东边倒,反反复复。它们没完没了地晃荡了一夜。夜间水上的湿寒我不怕,蚊虫的叮咬我也不怕,黑暗中各种奇怪的叫声我也不怕;梦见我的小船顺水漂游,一路闯过白河河口进到渤海湾,然后穿过黄海和东海进入太平洋,我吓醒了。在梦里,我知道我离如玉越来越远。但无论我如何拼命撑篙划桨,船都坚定地往东南方向跑,而且越跑越快。我害怕我离如玉越来越远。

  醒来后就再没睡着,突然想抽根烟。我借着天光找到几片干枯的芦苇叶,揉碎后塞进一根芦柴管里,吹亮蒲棒借了个火,抽起来。这辈子没抽过那么心酸的烟。

  天亮后我开始考虑吃的问题。必须吃点有营养的,要不骨头长得太慢。我撑着船在芦苇荡里缓慢地游动,惊飞了不少野鸡野鸭。抓住它们太困难,又不敢用枪,枪一响,我连芦苇荡都没得待了。想抓鱼,技术更跟不上;抓上来也未必会吃,刺太多,我被卡过好几次。真佩服中国人,一块鱼肉夹进嘴里,舌头转一圈刺就全吐出来了。绕了一大圈,两手空空,因为撞到了一个鸟窝,才发现错过了一种美食,我可以搜集各种鸟蛋啊。野鸡蛋,野鸭蛋,还有名目繁多的各种鸟蛋。鸟蛋比鸡蛋小,味道却更鲜美,生的熟的都好吃。开始几天生吃,磕一个洞,直接倒进嘴里,后来如玉带来一个泥瓦罐,我就把鸟蛋放瓦罐里用水煮着吃。那个广口瓦罐不仅煮过各种鸟蛋,还煮过鱼。

  事实上,我很快就掌握了钓鱼和吃鱼的技巧。如玉还带来了鱼钩和一截鱼线,偷她爹老秦的。一个人的水上生活的确不太好过,不过习惯就好了。如玉陆陆续续带来各种材料,我把船舱修缮一新,雨来了也不必担心水漫金山。在一个月的水上生活中,两件事至为重要:一是及时地把船转移到另一片芦苇荡;二是如玉愿意隔三岔五来一次我的小船,当然都是在晚上。

  先说第一件。

  一天下午,我正拿着大卫翻译的情书学汉语,两个风起淀少年坐船进芦苇荡打鸟。一个人撑船,另一个握着一把长柄网兜,见到活的就扑。网兜开口巨大,装进一只鹅都没问题;扑准了,一扑一个准。听见声音我撑船就走,以免露了行踪。如果不是那只野鸭,他们不可能看到我。为了不弄出大动静,我的船不敢走得太快,但还是听见两个少年的声音冲着这边来,船穿行在芦苇丛中的响声也越来越大。他们兴奋地叫喊,在追一只野物。我加快速度。他们的速度更快。前面前面,他们喊。

  一只野鸭踩着水面从芦苇丛中飞出来,落到我船上,没来及看清它的长相,就钻进船舱不见了。我紧走慢走还是被他们追上了,站住站住!我只好停下来。一只野鸭飞到你船上了。他们指指点点,听不懂我也明白他们的意思。我压低斗笠对他们摇摇头,摊开手,表示没看见。他们问我说什么。我说没,没。我的声音本来就沙哑,汉语又说得艰难,他们把我当成哑巴了。撑船的少年说,噢,哑巴啊。捕鸭的少年就不再跟我说话,用跟一个哑巴打交道的方式对着我船舱指了又指。他让我搜一搜船舱。我放下船篙,弯腰钻进船舱。一件衣服底下有东西在动,我小心地掀起一角,一只野鸭。就是啄我耳朵的那一只,我们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不会错。我把衣服一角放下,从船舱里退出来,我对他们摆手加摇头。我把嗓子憋得更哑,没,没。捕鸭少年应该是骂了一句,愤怒又茫然地揪了揪辫子。好在芦苇荡里物产丰富,又几声鸟鸣,他们掉转船头去了别处。

  我把野鸭从衣服底下放出来,它立住了不走。我拿掉斗笠,低下头把耳朵送过去,这家伙真就不客气地啄了两下,然后开心地嘎嘎叫,这才跳下水往芦苇丛中游。消失之前又回头看我一眼。我想我得换个地方了。

  撑船一直转到天黑,终于选中一处好所在,在远离航道和风起淀的一个河汊里。芦苇密布,从芦叶、鸟鸣到来来去去的风,都有种蓬勃的野生之感。这个窝挪对了。第二天就听见捕鸭少年的声音,他带了一个大人,但他们想不到把船撑到我那里。捕鸭少年说,他昨天见到一个哑巴,不知道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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