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的:
老秦指着门外对我说,滚!秦夫人把他往堂屋里推,边推边说,小点声,你害怕别人听不见?如玉,先让他进屋,别让人看见!进了堂屋,如玉掩上一扇门,我坐在阴影里的凳子上。旁边是一排门子,贴着两幅上了半截色的年画《四季平安》:两个胖娃娃在逗四只毛绒绒的小鸡玩,身后的八仙桌上摆着两个青花瓷瓶子,瓶子里插着四朵盛开的牡丹花。“鸡”同“季”、“瓶”与“平”谐音。颜料杯里已经干结成了块儿,至少两天没干活儿了。我很想问如玉发生了什么事,但不会说,憋了半天,说出口的竟是“我欢喜你”。如玉的脸唰地红了,老秦两口子脸色更难看。我知道闯祸了,一着急倒想起了三个字,我问,怎么事?他们听懂了。但怎么跟我解释成了问题,他们不会说英语,更不会意大利语,而我只能听懂一点点汉语。如玉看见门子上的年画,有了。
她找来宣纸和笔墨开始画。一画我就明白了。三个人头:两个高鼻深眼的洋人,鬈发的是大卫,直发的是我,很像;一个中国人,带着义和团的头巾。因为我和大卫,义和团来找他们家麻烦了。我还有疑问,如果一个中国人碰巧见到两个洋人,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我对如玉摇动五指张开的右手,加这次我们才见第五面啊。如玉又画了两个人头:一个是老秦的徒弟,她的师兄,那种不聚焦的眼神极为逼真;另一个是个老人,胡子比老秦还黑还长,八字眉,不认识。如玉说,袁。她在老秦徒弟和老袁的脑袋上各画出两只手,老秦徒弟双手握住了
老袁的一只手,老袁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串钱。生动形象。我懂了,他们家的竞争对手老袁收买了老秦徒弟,那小子吃里扒外,把我跟大卫和秦家的交往连锅端给了老袁。老袁往义和团那里一捅,单“洋人”两个字就让他们炸了毛,于是有了现在这格局,总有不三不四的人隔三岔五来找麻烦。怨不得老秦那副尊容。
我拿起第一张画,拄着拐杖走到老秦跟前。先双手合十,中国人请求原谅时都这么干,当然我也可以下跪,可我的腿伤不允许;接着给老秦和秦夫人鞠了个躬,用西方人的方式道了歉;然后指指腿上的夹板,又指指画上的义和团头像,用手做一个枪击动作。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枪是清军还是义和团打的,但这个联系显然让老秦宽慰了不少,表情也松动一些。在这个院子里,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如玉过来说,爹,说到底是袁伯伯的问题,跟大卫和费德尔没关系。老秦刚松动的面部肌肉又纠结到一起,多嘴!天黑了赶紧让他走!秦夫人对女儿使个眼色,让她把我带一边去。
我们又坐回门子前。我跟如玉比画,咱们给年画上色吧,否则真不知道干什么。我想对她背一遍大卫帮我翻译的半吊子汉语情书,看这架势,背完了这辈子更没机会进秦家门了。给年画上色的老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这会儿我也走不了,闲着也闲着,年画上多一笔彩,离成品就近了一步,为什么不让这个傻大个洋人干呢。我喜欢这彩绘,因为如玉在旁边。来之前我把自己洗得够干净了,闻到如玉身上的香味,我还是觉得自己的浑身上下臭得不行。
她画一笔,我跟着画一笔;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不必说话,什么话都不用说,如果能这么一直地老天荒地沉默下去,你拿世界上任何好东西我都不会换。如玉。如——玉。我把她放在舌头上,像两颗最珍贵的宝石一样缓慢颠动。如玉。她偶尔歪过头看我,微微一笑。不知道她笑什么,但我喜欢看她这一笑。我等着她再侧一次,再多侧一次。我的彩绘效果实在很一般。
晚饭我在秦家吃,很遗憾,没能坐到如玉对面。四方饭桌,照中国人的规矩,老秦一家之主,坐冲门的主位;主位两边的座位也比较尊贵,多留给客人,秦夫人打算让我坐到老秦左手,那位置过去是大卫坐的,我坐大卫对面,老秦给挡住了,他指定我坐他对面,背对门,那位置地位最低。无所谓,能跟如玉一张饭桌我已经无上欢喜了。席间秦夫人让我夹菜,她老记不住我名字,如玉提醒她,费德尔,费德尔·迪马克。我用歪歪扭扭的汉语说,哦——脚——马——福——德。如玉笑喷了。她笑的不是我的汉语,而是我的名字,她说听这名字,还以为是风起淀人。我嘿嘿地笑。老秦啪一下把筷子拍到饭桌上,说,吃饭!如玉低下头,我也把笑生生憋了回去。
水边的天黑下来也快。黑夜从白河里爬上岸,第一个就爬到秦家。风起淀像被突然封住了口,说静就静下来。不需要老秦咳嗽,秦夫人已经用下巴指示如玉,该送客了。我们都坐在黑暗里,每人手里一把蒲扇,既扇风又赶蚊子;熏赶蚊虫的干蒲棒一直在燃烧,但效果不佳。没有风,蒲棒顶端的灰蓝色烟雾软绵绵地直插到天上去。没点灯。后来我发现,整个风起淀晚上都不点灯,以免引起义和团的注意。生逢乱世,所有想过安稳日子的人,都把自己深深地埋进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