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糟糟地上了火车,咣当咣当,四点半左右到天津。天津车站搞了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能来的外国人都来了。他们很清楚,北京的公使馆出了差错,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德国人慷慨,对着德国士兵嗷嗷地欢呼,把几百瓶啤酒往他们怀里塞。我们在自己的方队里咽着唾沫,一路的大太阳和飞扬的尘土,喉咙里像干旱的土地裂出一道道口子。意大利人在天津的太少,我只喝到了半瓶水。看欢送会的架势,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我倚着行李袋又歪着,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走过来一双脚,我抬头,看见大卫对我挤挤眼,我拎起行李袋跟他走。
大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六瓶德国啤酒,拉我躲到第一列火车旁边喝起来。火车给我们提供了舒服的阴凉。我跟大卫说,回来咱们再去风起淀。先别想美事,先求上帝保佑你活着回来吧。他对此行很不乐观,兴师动众两千多号人,据公使馆来的消息,这个数还不足以让他们有安全感,希望翻两倍、三倍。怕什么呢?怕人啊,你没去北京?那乌泱乌泱的人,走大街上你想快走几步,都得加塞插队;两千来人进了北京,那也只是雨点落进白河里。还有义和团,他心里也没底,听说那帮人刀枪不入,可以敞开肚皮让你放枪,一伸手把你射出去的子弹给捏住。我听了都犯晕,这些人都他妈什么材料制成的。大卫推论出来的恐怖我太没往心里去,这世界重要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去风起淀,推开门神守护的院子,看见如玉。我们俩把六瓶啤酒全喝了。酒精上了头,脑袋里有个小人在转圈。大卫酒量比我好不到哪里,我们俩头顶头枕着我的行李袋,躺在铁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知道谁先滑进了梦乡。
乱糟糟上车的声音我们竟然都没听见,有人在耳边吹响尖锐的哨声才把我们惊醒。一个英国长官嘴里叼着哨子,满脸坏笑地看着我们。他旁边站着一个等级更高的军官,双手背在身后,两嘴角往下扯,眼光冷飕飕的,擦得乌黑油亮的长筒军靴让他显得更加威武高大。大卫噌地爬起来,双脚并拢行了个军礼,说,中将好!中将?我还有点迷糊,这么大的官?我只听说整个联军的统帅是个英国中将,西摩尔中将。我问大卫,西摩尔?大卫对我咧咧嘴。我的酒立马全醒了,从地上跳起来,也给西摩尔敬礼。报告中将!我说。报告什么?西摩尔的肩膀放松下来,膝盖抖了两下。真没有什么好报告的;我说,报告中将,我要归队了。哪个队的?意大利。
大卫拽着我就往他们的第一列火车走。吹哨子长官说,意大利在后面。大卫说,反正是打仗,在哪辆车上都得打。西摩尔中将用鼻子笑了两声,也是,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了,上车吧。吹哨子的长官说,中将,不妥吧?打仗还分什么你我?都是老子的兵。西摩尔中将说,一会儿见了意大利,跟他们说一声。去过英国吗?我说去过。那就是咱们的人;记住,整个世界都是日不落帝国的,这里,西摩尔中将用腰刀点点地,包括这里。
我就跟着大卫登上了第一列火车。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如玉经常会问我,如果没有那几瓶啤酒,如果没有遇到西摩尔中将,如果没跟大卫混在一块儿,而是回到我该坐的第四列火车,我经历的是否就会是另外一场战争?我的一生是否就会变成别一番样子?不会,我跟她说,除非我战死沙场,一息尚存,我还会去找她;不管多憋屈,我一点都不后悔现在的生活。经历过一场漫长的战争、杀戮和抢劫,我知道生命有多卑微和偶然,所以也知道爱有多珍贵,相守有多不容易。
开始我真把战争想得太儿戏,我们在嘻嘻哈哈中开赴了战场。我混在英军、美军和奥地利大兵中间,火车司机是个中国人,他知道我们这群荷枪实弹的外国人要干什么,他就磨洋工,一会儿这地方有问题,一会儿那里出了毛病。他的助手甚至一点点把煤给扔掉,把水给放掉;煤和水没了,火车就得停下来。我们就派人坐在煤水车上监视中国司机。路上我们见到了义和团,他们往枕木上浇油然后放火点燃,有的地方枕木已被烧焦,不少地方正冒烟。我们举枪示意,及时把他们赶走。上头传下话,不到万不得已别开枪,我们的任务是尽快赶到北京。
半路上还遇到中国军队营地,清军抱着枪在哨位上睡着了,只有火车经过时才能把他们吵醒。留着八字胡须、胖胖的直隶提督聂士成骑着高头大马,带一干人马,在四千多人的军营中巡视。差不多一个月后,我在八里台又见到一次聂提督。那天我们转回头攻打天津,联军和清军在八里台决战。那叫一个惨烈,想一下我心都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