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出来,清早六点钟左右,离河边还有一段距离,横穿荒野的土路上竟然出现了一个赶着五只山羊的人,我赶紧躲到路边的灌木后头。半英里外有一片树林,等牧羊人走远,我穿过野地躲进了树林里。白天行路不便,两个腋窝撑了一夜的拐,酸胀肿痛,感觉像两块没发酵好的中国馒头。我在树林里断断续续睡了一天,吃了两块面饼,喝了一壶水,到傍晚,觉得精神和力气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拄上拐继续往河边走。到河边一个村庄时,天完全黑透。
村庄低矮破败,几十户人家零散地伏卧在黑夜里。没有灯光,听不见人声,只有梦游般的几声狗叫,薄薄地浮在黑暗的表面。这个村庄我和大卫经过几次,每家的小码头在哪儿,哪一家的船看上去最结实,我一清二楚。我从村头的那口井里打上一桶水,先喝个饱,再装满一壶带上,然后直奔船头刻了一个“孟”字那条船。谢天谢地,船篙和两只船桨竟然都在。我在孟家简陋的小码头上放了一些钱,应该足够他们置办一条比这个更好的船,找块半截砖头压在上面,解了缆绳逆流往北划。
白河的水势我基本了解,遇到激流险滩我尽量贴边走,把速度放慢。累了就找合适的地方靠岸休息;迎面来了夜航船,我主动避开;身后的船如果速度快,追上来,我让它先走。水上夜行本就凶险,加上我的外国逃兵身份,尤须谨慎;倘若来往船只把我的小船当成漂在水面上的大树叶,那再好不过了。夜间行船跟夜间赶路一个道理,特别容易出活儿,黑夜压迫着你的两只胳膊不许松劲儿。胳膊在机械运动,头脑一直在忙活,我要为与如玉见面的各种可能的场景,找到最恰当的台词,尽量能用汉语说,关键词也行,但这正是我心里最没有底的。后半夜的白河上绝大多数时间里只有我这一条船,那种孤独和悲壮感被黑夜放大,把我自己都感动了。我觉得不仅是白河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奔赴一场未知的爱情,甚至整个天津、整个直隶省、整个大清国,也只有我一个人奔波在这个1900年8月的后半夜。
天亮时到达风起淀。看到秦家的院门我突然止不住忐忑起来,完全没了在船上设想出的勇气:敲开门,从容地坐到热气腾腾的早饭桌前,对面是如玉,温柔、贤淑又热情,隔着饭桌她伸出修长白嫩的手,递过来香气扑鼻的黄金油饼。船在原地打转,最后我还是提醒自己少安毋躁。多事之秋,阔别的五十多天里,足够把世界上大部分事情做完,谨慎为宜。恰好有艘船敲锣打鼓地从对面来,看红的黄的装束,应该是当地的义和团,我赶紧找一片芦苇荡,把船撑进去。河水映鉴出头脸,须发蓬乱峥嵘,我这副逃难的落魄形象,也需要趁机收拾一下。
我在芦苇荡深处洗了个澡。难度比较大,把腿跷起,以免淋湿伤口,然后把衣服换了,重新戴上夹板。头发和胡须没有工具修剪,认真洗干净后,我对着水面照一下,还算是个帅小伙。芦苇荡靠岸边处有个被淹死的枯树,我把船撑过去,爬上树遥望秦家大门。阳光很好,从枯树到秦家之间仿佛隔着一口大锅,空气热得变了形,我只能恍惚看见院门开了一扇,不时有人进出。我从树上下来,把脏衣服洗了晾在船桨的把手上,进了船舱躺下。睡一觉再说。要不是一只野鸭好奇,钻进了船舱啄我耳朵,那一觉没准能睡到晚上。我睁开眼,面前有个奇怪的小脑袋,它侧着头用圆溜溜的小眼睛看我,我在它右侧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我噌地坐起来,头撞到了舱顶上,野鸭吓得扑棱着翅膀连跑带飞出了船舱。船晃晃悠悠地荡起来。
已经午后多时,阳光弱下来。我吃了半块饼,把水壶里剩下的最后一口水喝掉,撑船出了芦苇荡。那一片稠密浩荡的芦苇,在身后喧哗,它们在为我壮行助威。我把“如玉,我来了”五个汉字翻来覆去练了一路,舌头总是捊不直。
风起淀家家户户的小船出动了,卖菜的,买东西的,走亲戚串门的,密谋各种坏事的;我压低斗笠,把两只拐塞进船舱,受伤的左腿放在右腿后面。船到秦家码头,左右无人,我用最快速度泊好船,架起拐上岸,扣动黄铜门环。右边门板上的尉迟恭被谁撕掉了半张脸。敲完了第六响,门才迟疑地开了。如玉后退一步,显然没有立刻认出我,待认出我后,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快进快进,她迅速地对我招手。我的双拐刚进院子,咣一声她就把门关上,插上了门闩。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口,我说,如玉,我来了。
正在堂屋门前抱着紫砂壶喝茶的老秦,看清是我,一甩手,茶壶摔到了青砖小路上。一片壶碴崩到我脚前。如玉母亲赶紧过来,白了我一眼,蹲下来捡茶壶碎片,嘴里说,他爹,咱不能气啊,有话好好说。如玉想搀住我,伸出手又缩了回去,你的腿怎么回事?这两句话是后来如玉给我解释时重复的,当时我只听懂了一两个字词,但他们的表情和反应我大致明白:出事了,而我不受欢迎。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跟我在头脑中彩排过的任何一个场景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