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没惹他们呀。”
“你在,就是惹了。”
二徒弟听得稀里糊涂。“师父,您说看见白鹭会有好事,咱们水上真有这规矩?”
“信,它就有;不信,就没有。”
二徒弟抓耳挠腮了。
老夏抽完烟,对着船帮磕掉烟灰,站起来,对着大徒弟喊:“一看见人家就停下,就地夜宿。”
“师父,您是说停在人家那里?”
“猪脑子!看见人家就停!”
露宿荒野,小波罗没任何意见,来到中国他还头一次看见这么多星星。因为不赶着去码头,他们泊下船就开始做晚饭。小波罗、谢平遥和邵常来单开伙,先做,也就先吃。老夏师徒三人另起灶。全吃好了,小波罗提议到河堤上走走。这一顿邵常来做了个小炒肉,辣椒足肉更香,下饭,小波罗吃多了。老夏是个谨慎人,他决定半道上过夜就为了两个字:安全。短袖汗衫不像个善茬,惹不起躲得起;错过今夜,这辈子你想见他也未必见得着。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跟谢平遥解释,这里停下也好,附近有个教堂,没事可以去看看,没准迪马克先生能见到老乡。最近两年这条线跑得少,过去和大徒弟经过这里,经常看见教堂门前一群人在嗯嗯啊啊地说唱。他把所有外国人都当成小波罗的老乡。老夏的谨慎还在于,他让邵常来留在船上,派大徒弟陪着小波罗和谢平遥上岸。我的人给你们保驾,可随意驱遣,也算留个人质。你们也有人留守船上,他会知道我们没有对行李等物动过手脚;此外大可放心,我们也不会把你们给扔掉。在以后数日的岸上活动中,这也成了固定的模式,不过是陪同的人由大徒弟换成二徒弟。二徒弟小,坐不住,也给他放放风。
那一晚,他们踩着颤颤悠悠的跳板上岸,头顶一天繁星。听说有座教堂,小波罗劲头更大。他拄着拐杖,腰带上别了哥萨克马鞭,说是防野狗。
四野漆黑,借着天上和运河里的星光,方能辨出河堤上一条弯曲的小路。多少年里无数双脚,在大地上终于踩出这一条长不出草的几脚宽的路。枯死的草,新发的草,在夜里都是
黑的,只有道路明亮。大徒弟走在前头,小波罗次之,谢平遥断后。他们朝着远处囫囵的房屋的黑影子走。房屋分散的村庄里,零星有几处昏黄的光,更显得房屋和生活的低矮。大徒弟说,如果没记错,教堂就在村庄后面。他重复了师父的叮嘱,看看教堂就行了,能不进村就别进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望山跑死马,夜晚看着灯光走也能累死人。总觉得近在眼前,走了一身汗还没到。后来听见几声梦幻般的狗咬,小波罗把鞭子握在手里,但连一条黄鼠狼都没有从他们眼前跑过。村庄和夜晚的河流一样安静。靠近村庄的那一段河堤矮了下去,走的人多,越踩越低。码头也简陋,就是在河边裁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空间,像他们这样的大船,也就够停靠一艘。贴着岸并排插了几十根木桩。码头上的台阶也是木头做的。如果三个人的眼神足够好,能看出那些是杨木,因为在水里浸久了,正腐烂变黑。小波罗下到码头上跺了一下脚,差点把木台阶踩塌了。他们从河堤绕到村庄后面,在黑暗里看到一间更黑暗的细脚伶仃的房子。大徒弟往高处指,小波罗和谢平遥才发现屋顶上还竖着一个更加细弱的十字架,因为某一天风大,十字架被吹歪到教堂屋脊的右侧。
教堂黑灯瞎火,门紧闭。荒草长进了门槛里面。小波罗兴冲冲要去敲门,谢平遥建议让大徒弟来。大徒弟行走江湖早有了经验,敲三下,停一停,添了点力再敲三下,又停一停。第三个三下敲完,有人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没好气地喊:
“哪个倒头鬼?这屋子已经被老子占了!”
大徒弟又敲了三下,趿拉着鞋走动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谁啊?”用的是方言,门牙处走风。“还让不让人活了!”
门打开的吱吱扭扭声也不爽利,门窝受潮了。果然,里面的人骂骂咧咧打开门,浓重潮湿的霉味像根棍子砸过来,噎得他们仨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老人眼神不好,披着衣服,凑到三人脸上来看他们。就这样也没看清,至少没看出小波罗是个外国人,要不他也不会说,别仗着你们人多势众,爷仨都上我也不怕。他把长胡子的小波罗当成了另外两人的爹。
“您是神父?”谢平遥代小波罗问。
“我不是神父,”老头说,嘿嘿一笑,张开嘴,一个乌黑的大洞。“我是师傅,修鞋的。十几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