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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第一部 1901年,北上(一))(13)

时间:2023-02-04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徐则臣 点击:

  小波罗给谢平遥、邵常来和大徒弟、二徒弟拍过后,没有外人敢尝试。知道你不要钱,可谁知道你要不要命呢。终于有第一个尝试的外人,是个囚犯。说不好年龄,须发蓬乱,瘦得两个颧骨要刺破脸皮钻出来,戴着脚镣和枷板,一条裤腿长一条裤腿短,短的那一截是为了包扎伤口临时撕下的,黑乎乎的脚脖子上有块两个银圆大小的疤。他从船上下来,不是因为他有兴趣,他没那个自由,是押解的官爷想见见真章,把他一块儿揪下了船。下了船,官爷又不敢第一个上,就怂恿囚犯先试。

  “到关外还有几千里路,”官爷是个娘娘腔,硬憋出权威粗壮的声音,语重心长地对囚犯说,“一路上累不死也得饿死,饿不死也得冻死,冻不死也得病死,病不死也难保不被断路的强盗弄死。你就试试,死了也是死在家门口。死不了,你他娘的就威风了,有几个流放犯照过相?还活着从洋机器里爬出来了。到关外,在那一堆犯人里,你他娘的就是老大了。你他娘的就能跟我一样了。”

  流放犯想了想,官爷说的是。照死了也算得其所哉,照不死那他娘的就赚了。他用枷板对着胸骨砰砰地砸,说:“听你的,官爷!老子拼了!”然后把枷板送到押解的跟前,“官爷,你不能让我戴着这个照吧?要死也手脚利索地死,要不去了阴间,哪有脸见爹娘。”

  官爷看看四周地形,逃跑的可能性很小,就给他打开了枷板。要给脚镣开锁,蹲下了又站起来,说:“他娘的,老子差点上了你狗日的当。站在油菜地里,你他娘的就是踩着个风火轮,别人也看不见。”

  流放犯只好戴着脚镣站在一片油菜花里拍了一张照。尽管抱着赴死的勇气,流放犯还是相当紧张;也因为没学会看镜头,五官和颧骨比平常更硬。不过小波罗选了一个好角度,镜头里,流放犯周围有金灿灿的油菜花,背后还有运河的纵深,远近共十一条船被取进了景里。

  什么事都没有,还是拍照前的那个流放犯。官爷问:“你他娘的死了没?”

  “报告官爷,我好像还活着。”

  “那就好。自己把枷板套上。不疼吧?”

  “一点感觉都没有。洋大人,你确定照过了?要不要再照一次?”

  流放犯的举动让大家备感振奋,想试试的都往前迈了半步。小波罗让大家分散开错落站好,来个集体照。然后让谢平遥操作相机,他和大家合了一个影。在这张照片里,他在前面半蹲,要不站起来会比所有人都高,其他人随意地站在他身后。背景也是运河,这必须有,加上碰巧被众人遮挡住大半的两条船,一共十五艘。当此时,河道十分繁忙。

  收完家伙,一对兄弟才提出来,想请小波罗给他们兄弟俩照一张。为生计,弟弟要去天津。此去津门路远程长,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常说的生离死别大概也就这样子了,有必要留个纪念。虽然他们拿不到照片,但合了影,在心里是完成了一个庄严隆重的分别仪式。小波罗答应了。重新开张。

  他给兄弟俩拍了不是一张,而是三张。他亲自指导兄弟俩站位,建议他们用什么样的姿势可以更好地表达手足之情。他还让兄弟俩一定答应他,不管以后有多忙,生活有多艰难和幸福,兄弟俩都要约好了定期见面。人生如寄,变幻无常,见一次少一次。说到动情处,语速自然就快了,一不留心就撇出了意大利语,谢平遥只好让他用英语再说一遍。

  上船继续行驶。离傍晚还早,这通常是小波罗坐在船头喝茶的时间。他邀谢平遥一起,这次喝的是龙井。从照相聊起。谢平遥是个外行,小波罗说什么他听什么。他说手头的柯达相机跟他跑了大半个欧洲,可惜这次行李多,没法把拍过的好照片带过来。他可以自信地断言,根据他的照片完全可以写出一部世界当代史。这个活儿他早晚得干。照片固然是一个个凝固的瞬间,也是一串串起承转合的记忆,所以,它也是未来。就像你在历史中看到了今天和明天。然后他说:

  “知道吗,小时候我和我弟弟就经常在一片油菜地里藏猫猫,藏着藏着,他就没影了。”

  “去哪儿了?”

  “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会去哪里。我跟你说过我弟弟吗?”

  “没有。”

  “我真有一个弟弟。亲弟弟。”

  “哦。”

  小波罗下意识地敲着桌面,“我弟弟从小就喜欢玩消失。1883年1月8日,维克托·伊曼纽尔二世(Vittorio Emanuele)国王雕像揭幕。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天也是我弟弟生日。早早地吃过蛋糕,为的是去看雕像揭幕。揭幕之后,还有盛大的阅兵游行。我觉得全意大利的军队全开过去了,维罗纳所有街道都塞满了,人山人海。有步兵,有骑兵,有炮兵,还有搞后勤的,背着锅碗瓢盆走在大道上。万人空巷,所有维罗纳人都来围观。我都不知道维罗纳竟然有那么多人。我怀疑不只维罗纳人,半个意大利人都来了。你能想象吧,一个孩子在满坑满谷的人堆里,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像一滴水掉进亚得里亚海里。我和弟弟都想看阅兵。出门时父母让我务必牵好弟弟的手,丢了可能就永远找不到了。我向父母保证,一定圆满完成任务。为确保万无一失,我找了根绳子分别拴在我们俩腰上,被挤脱了手,腰上的绳子还连着呢。那天的人是真多,这辈子我再没见过那么多人。我死死地抓着弟弟的手,还是被人流挤散了。问题是,当我们被挤散时,绳子不仅不管用,还影响了我挤过去抓弟弟。绳子那头早被他解开了。我想去抓他时,旁边的人不断地踩着绳头,我的腰被牢牢地拴住。我弟弟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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