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很多事要记,他也有很多话要说。
午饭后脑子变慢,看一行字要花三四倍时间,更糟的是看着看着忘了看到哪一列了,谢平遥脑袋里就有了船行水上晃晃悠悠的感觉。太阳也好,河面上浮光跃金,穿过窗棂进到卧舱的阳光也闪闪烁烁,他在想要不要闭上眼。等他睁开眼,才知道已经闭了很久;书掉在床下,穿过窗户的阳光也移到了另外一边。邵常来来敲他的门,指着窗外,小波罗在找他。
船已经停下。岸上一片金黄的花海,铺天盖地的油菜花,放肆得如同油彩泼了一地。小波罗裤腿卷到膝盖以上,正撅着屁股趴在相机前拍照,嘴里嗷嗷地喊。他等不及船靠岸,先卷起裤腿涉水进到了油菜地里。邵常来也不知道找谢平遥干什么,除了“密斯特谢”他听得明白,小波罗的话是鸟语和天书。谢平遥站到船尾,还是得脱掉鞋袜。船停的不是个合适地方,离岸有点远,踏板的长度不够。二徒弟解释,这一段岸边水浅,船只能靠到这个位置了。河水漫过膝盖,谢平遥后背一紧,立马从午后的残困里清醒过来。
沿途也见过星星点点的油菜花,但如此洪水一般的巨大规模,头一次见。可能之前也曾有路过,但因为绝大部分河堤都高出地面很多,挡住了野地,坐在船上想看也看不到。小波罗大呼小叫地说,震撼,震撼。这让他想起在故乡维罗纳,想起他和父亲从维罗纳到威尼斯来回的路上,看到过的那些油菜花。那时候觉得那一片片油菜花地真是辽阔啊,跟眼前的这片花海比,就是维罗纳见到了北京城。北京城他尚未到达,但从道听途说和各种纸上描述中,他相信这座伟大的城市与维罗纳的关系,就是眼前这片油菜地跟故乡油菜地的关系。他曾在故乡的油菜地里打过滚。他吸着鼻子说,真香,
跟乡愁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让谢平遥起床,是想给他拍几张照片;也想让他跟同船的其他人说,跟所有愿意停下来的过路船只说,他想给他们拍一些照片,拍他和中国人一起在运河边油菜花地里的照片,洗出来,寄给远在意大利的父母。
这片花地实在太诱人,谢平遥跟他们四个人一说,除了老夏,另外三个心都痒痒。老夏说,担心锚放得不牢,得留下来守船;年纪也大了,一个老头往花地里跑,怎么想都觉得不正经。但他又补了一句,让年轻人很开心,他说:“二十年前,在一个船闸前等候过闸,等了四天。闲着上岸溜达,第一个女人就是在船闸附近的油菜花丛里睡下的。嘿嘿。”
小波罗挑着眉毛问:“那你一共睡过几个女人?”
老夏说:“没几个。”
“没几个是几个?”
“就是没几个嘛。”
大徒弟和二徒弟竖起耳朵想挖出点硬货,奈何师父就是不松口。最后大徒弟和二徒弟叽咕了几句,二徒弟怯怯地开腔了:
“师父,是邵伯闸吗?”
这一次师父没拉下脸,师父说:“拍你的照相,小心那玩意儿把你的魂给勾出来。”
二徒弟低头不吭声了。大徒弟对着北方慢慢微笑起来,一脸都是对邵伯闸的神往。二十年前,师父是他现在这个年龄。睡了第一个女人。大徒弟咽了一口唾沫。除了不懂事时牵过邻居小姑娘的手,长这么大他都没正经地碰过一个女人。师父找他跑这一趟长途,条件之一是,回去就托人给他说个媳妇。南方平和,但天下熙攘,仍旧是兵荒马乱,消息从北边传来无论走多少样,越往北越不安全是肯定的,师父也不能睁眼说瞎话。所以师父也坦诚,他说师父也怕,大半辈子才挣下这条船。但这洋鬼子大方,一趟你就算立业了,再成个家,一辈子就安稳了。大徒弟冲着安稳二字,往北方走。
拍照他是头一回,除去小波罗和谢平遥,进到相机里的人都是头一回。谢平遥替小波罗对着来往的船只吆喝,绝大多数跑船的都觉得这是个笑话,光阴大好,正是赶路时候,跑油菜花地照个什么相,脑子坏了。他们笑两声船就过去了。上心的也有,一种是害怕,早听说那玩意儿摄人心魄。据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就是先用那东西对着义和团和皇帝、皇太后一阵猛照。拳民一个个倒下了。咱们大清国的皇帝和皇太后没倒下,也丢了半个魂,西逃的一路上都像个纸人,飘啊飘地走路;坐在龙辇和牛拉的大车上也垂着脑袋,光绪皇帝的帽子老是滑下来遮住两只眼,老佛爷的凤冠也直往下掉,腰都直不起来。还有一种上心的人,是好奇,他们就想弄明白,站在眼跟前的人怎么就走到机器里去了,变成一个倒立的小人。他们想亲自看一看。可是当小波罗说OK时,他们又怯了,从船上涉水上了岸,却站到了外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