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接下来的阅兵我一眼都没看进去,一直找到大街上空无一人。风吹起满地垃圾。维罗纳在拉丁语里,意思是极高雅的城市,那天我觉得到处是垃圾。我不敢回家。天黑了,我在大圣泽诺教堂下遇到我父母和仆人。他们说,能联系上的亲戚朋友全发动起来了,大部分都去郊区找了,如果在大街上还能再遇到一个人,那也是帮忙找我弟弟的。”
“他们没收拾你?”
“没有,哪有时
间收拾我?喝茶。”小波罗把最后一点茶平分到两个杯子里。“我们去了阿莱纳圆形大剧场,去了朱丽叶老家,连朱丽叶的墓地都找了。最后你猜怎么着?这小子在阿迪杰河的一个桥洞里睡着了。这小子!”小波罗大笑起来,一直把眼泪笑出来才停下。
谢平遥把茶喝掉。他没觉得有什么好笑。
“我弟弟不在了。”小波罗声音沉下来。他把茶壶盖打开,倒出茶叶,一片片叶子在桌子上摆出来。“我是说,我弟弟他死了。”
有点意外。不过使使劲儿也能猜得出来。“对不起。节哀顺变。”
“他怎么就死了呢?小时候我恨死他了,没事就玩消失。现在要真是玩消失多好;照你们中国人的说法,我愿意天天给菩萨烧高香。”
“中国人还有句话: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谢平遥说,“要不再泡一壶?”
“饭吃了一半,门房通知说,有人找,他就出去了。再没回来。”
“谁找你弟弟?”
“谁知道。门房也不认识。据他描述的那人长相,有人说是黑手党。可黑手党漫山遍野。”
“哦。”
他不知道小波罗的弟弟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死没死;若死了,也不知道死于何时何地,死于何事。他只能沉默,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此刻沉默也不合适。他不太适应小波罗的性格,平常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冷不丁又掏心窝子跟你兜底。
小波罗也发现自己一不留心说进去了,赶紧调整面部肌肉,让眼睛和腮帮子一起笑起来。他笑眯眯地摸着小胡子,说:“我给那哥儿俩拍的三张照片里,妈的,至少有一张是好的。”
一觉醒来,过了镇江。确切地说,错过了镇江。一路上的水文和景色,镇江的和之前的差别不大,遗憾尚可忽略,小波罗可惜的是没能进镇江城里,也没有在南北运河的交汇处停下来认真看看。他睡过了,谢平遥睡过了,邵常来也睡过了。当时清醒的只有老夏和大徒弟,半夜里他们俩悄悄地把船从码头里摇出来,趁着夜风升起帆,一路长驱北上。夜间轻易不行船,天底下黑,运河里更黑;正因为水面更黑,倒跟周边区别开来,加上夜航船又少,师徒俩瞪圆了眼看前方,却也一路平安顺畅。都说夜路走得更快是错觉,但以这一次师徒两个的经验,夜路的确走得更快。
等小波罗和谢平遥他们被旁边船上的叫卖声吵醒,已是大清早。每日三餐的饭点儿上,都会有轻便小船在繁忙的水域上来回跑动。此刻,大嗓门的老板娘在一遍遍重复早餐的种类:豆浆、烧饼、油条、豆腐脑、稀饭、包子、蒸饺、窝头、面条,还有咸菜、豆腐干和酸辣椒。小波罗推开窗户,看见水汽氤氲的河面上错落行走着的几艘船,如同穿行在仙境。因为雾气流转升腾,老板娘站在船头叮叮当当地敲着碗盆的喊叫声也突然变得邈远,矮矮胖胖结实的老板娘,在小波罗眼里像仙女一样风姿绰约。更渺远的岸边生长着影影绰绰的芦苇和野草,跟昨晚睡前的清明夜色比起来,眼前的雾中风景让小波罗有点糊涂了,有隔世的迷离。他拍着墙问隔壁,现在到哪儿了?谢平遥也刚醒,打开推拉门出来问船家。睡足了一夜刚换过班的二徒弟说:
“正往扬州走。”
“镇江呢?”
“被你们睡过去了。”二徒弟笑嘻嘻的,很为自己这个别致的说法得意。好像他一直醒着,眼看着镇江被一寸寸迎过来又被送走。
谢平遥一拍巴掌,在小波罗的计划里,是要去镇江城里转一圈,再好好看看南北运河是如何在此地交汇的。他后悔没有及时提醒老夏,但又记得似乎说过。就算不特别交代,也不该把如此重要的地方省略过去啊。他正犹豫怎么跟小波罗解释,老夏过来说:
“对不住,我做的主。这一段的费用可以单独挑出来,算我的。”
“不是钱的事。”
“我知道。”老夏说,“是命的事。”
谢平遥停下来,准备等他说完了一并译给小波罗。老夏大喘了一口气,“昨晚上岸置办吃食,撞见那个短袖汗衫了。”谢平遥等他继续说下去。老夏又说了五个字,“他是漕帮的。”谢平遥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