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赞奇赶紧把他扶起来,“这里没有什么大人小人。谁的膝盖都金贵,别没事就朝地上放。”
“他说啥?”小波罗对下跪也不适应。
“说你是他的贵人。”
小波罗从此就知道“贵人”是个啥东西了。现在他把地图摊开,想跟他的“贵人”聊一聊地图里面的事。小波罗用的是德国人绘制的中国十八省军事地图,谢平遥在漕运总督衙门里见过,也是普通民众所能见到的最好的地图。有些地名的拼写让中国人都莫名其妙,尤其是翻译成汉语,不知道说的是哪里;距离的测算也欠精确,以他对淮安的了解,照这个比例尺,运河早流到几百里外去了。尽管如此,衙门里的那群大人骂完了,还得继续用,你弄不出更好的。小波罗的手指在地图上的河道里穿行,像一艘船,但比最慢的手摇船还要慢上十分。犹犹疑疑,仿佛在每一个看不见的小码头都可能停下来;尤其行至运河分叉处,他的手指头就成了搞不清风向的帆船,在分流处团团打转;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他手指头走的方向不是从南到北,而是从北到南。
北京。通县。杨村。天津。静海。青县。沧县。东光。景县。故城。武城。临清。聊城。安山。南旺。蔺家坝。易桥。窑海。宿迁。淮阴。宝应。高邮。邵伯。三江营。镇江。
刚过镇江他的食指停下了。再走就是回头路。
“以一个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和思维方式,”小波罗说,“如果你是南方人,让你在运河沿岸选一个地方生活,你会选哪里?”
谢平遥点在了小波罗食指没到的苏杭之间。停顿了几秒,又慢慢往回走,最后落在英文的北京字样上。“我个人选这里。”
“如果你是北方人呢?比如北京的、天津的。”
谢平遥的手指从北京的头上抬起来,又落下来,在京津之间。
“我说的是一个普通中国人。”小波罗说。
“我就是一个普通中国人。”
“一个外国人呢?比如,英国,美国。现在,今天。”
谢平遥还点在京津之间。
“安全么?义和团刚闹过,你们自己的皇帝和太后还躲在西安呢。”
“他们躲的是你们,不是义和团。”谢平遥说,“扶清灭洋、替天行道,可不是从京城先开始的。拿你们洋人开
刀,也不是从北京开始的。”
“你说得我脖子上一凉。”小波罗摸着后颈,做出惊恐的表情。此时夕阳西下,半边运河水像一块绵延起皱的猩红绸缎。前面的船只经过,划开水面,听得见锋利细小的裂帛之声,随后水面平复,绸缎又无尽地铺展出去。小波罗用布莱恩特与梅公司生产的大火柴,点上一根马尼拉方头雪茄。这种火柴一盒只有十八根,贵得要死。“李先生提醒我,我可能挑了个错误时间来中国。”
这也是谢平遥担心的。可能不仅是个错误的时间,还是个危险的时间。一路向北,正朝着义和团的腹地去。好在这几天还安全。
“在无锡的十几天里,我每天一个人到处跑,就是想看看大清国对我保罗·迪马克先生是不是还友好。”小波罗说起来很是得意,每一口雪茄吸得都很深。“非常友好。没人找麻烦,顶多就看个热闹,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那有什么?长出这张奇怪的脸就是被看的。有一年我在荷兰见到美国旅行家W.E.盖洛(William Edgar Geil),我们前后脚去阿姆斯特丹看运河。他跟我说,更值得看的是中国的运河。我们俩还约定,要一起来中国;来的时候找他,没影了,不知道又跑到哪儿去了。盖洛先生你不知道?那才是大旅行家。我要跟你说的是,盖洛先生亲口对我说,咱们长出这张奇怪的脸就是用来被看的。他去非洲,那群黑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来围观他这个小白脸,你猜他老先生怎么做的?伟大的盖洛先生盘腿坐在部落的一个树桩子上,让非洲朋友看了个够。他还对他们说,想摸一下我的脸吗?来吧。然后伸长脖子。”小波罗又深吸一口雪茄,模仿盖洛先生把脖子伸出来。嘭一声,船震了一下,小波罗喉头一紧,那口烟全咽进了肚子里,呛得他眼泪都咳出来了。船又是一震。小波罗本能地抓住他的紫砂茶壶和茶杯。他们听见船老夏尖细的嗓门喊:
“怎么回事!”
二徒弟回:“师父,有人挑事!”
他们俩扭头往后看。穿过两侧船舱之间的狭窄通道,他们看见二徒弟攥着船篙立在船尾,后面有一艘船贴上来,比他们的小一号。大徒弟从驾驶舱伸出头,被师父一挥手摁了回去。邵常来在狭小的厨房里准备晚饭,捏着一把菠菜也走出来。老夏掸掸袖子,走到船尾,对那艘船抱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