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全合著眼,随著结拜兄弟的按揉推拿,心中浮出了一阵阵一 片片时而朦胧时而清晰的思绪……
在薛永全当喇嘛时,他一度相信时间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圆圈。也 就是说,时间是回圈不已的。他从师傅奥金巴所教授的佛经中得知, 那回圈不已的时间是按「劫」划分为阶段的。每一次从开始到毁灭构 成一 「劫」,一 「劫」中又包括 「成」、「住」、「坏」、「室」四个小阶段, 称为「四劫」,每到「坏劫」时,便有「水」、「火」、「风」三灾出现, 于是乎世界归于毁灭。人只有皈依佛门,潜心养性,求得解脱,才能 超出这种时间的轮回。倘不能解脱,便要无休止地在天、人、阿修罗、 地狱、饿鬼、畜生这「六道」中如车轮般旋转不停地生死相续。
现在的年轻人到佛寺去游玩,看到寺门外山墙上写著 「法轮常转」 的字样,往往不知何意,因而毫无联想。当年的薛永全看见它,却必 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既然时间是一个回圈不已的大圆圈,那么,一圈转完之后,必有 另一圈,因此存在著一个来世。当年的死囚被押赴菜市口行刑时,常 常大声地嚷著,「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嚷者有这种自信,围观的 人群中如薛永全者,也认为事乃必然。
他虔诚地相信过 「因果报应」。今世行善积德,来世必有好报。今 世为非作歹,来世必为饿鬼、畜生。
他的这种圆圈式的时间观念,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所动摇。 他眼见著庙会中的恶霸得到了 「现世报」,他自己同千千万万北京市的 底层市民一样,充分地得到了人民政府的恩泽,温饱迅速而稳定地得 到了保证,生活日趋富裕纯净,而眼前的北京城,随著时间的推移不 断地发生著显著的变化:长安街和天安门广场的展拓,「十大建筑」的 同时出现,公共汽车、无轨电车的急速发展,水井的废除和自来水的 普及,「老爷」「太太」一类称呼的消失和 「同志」「师傅」这种称呼的 兴起……都不断地把他那圆圈式的时间观念扳成为直线式的时间观 念。在商场的夜校中,他学了简明中国史,他才知道这直线式的时间 那过去的一端是「从猿到人」,而未来的一端是「共产主义」。据大儿 子薛纪徽有一次告诉他,实际上时间是既无头也无尾的,「从猿到人」 以前还有 「从虫到猿」,并且还有 「从无生命到有生命」、「从无地球到 有地球」……等等;而「共产主义」以后也还会有矛盾冲突,人类社 会还会有发展变化,并且到最后地球还可能毁灭,而那时候的人类可 能已经安全迁往宇宙中别的地方了……等等。他对薛纪徽所说的抱怀 疑态度,不过,时间自 「从猿到人」而奔向 「共产主义」,是个并非封 闭的圆圈而是一条向前发展的直线,这个观念毕竟在他的头脑中扎下 了根来。
对于国家来说,在眼下直线式奔流的时间里,是搞社会主义建设。
「四海晏清,八荒率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薛永全心中有这样 一种责任感。他自己在看守仓库的平凡工作中恪于职守,同时对于两 个儿子,也时常嘱咐和督促他们为国家认真工作。对于他自己和他的 家庭来说,在眼下直线式流逝的时间里,是 「男大当婚」,但求有个 「妻 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安」的局面。薛纪徽两口子既已生下一女,但愿 薛纪跃两口子再生下一男……
没想到薛纪跃的这场婚事,竟闹出了如此风波。眼看又有一些重 要的亲友要来贺喜,该铺排最后一茬酒宴了,新娘子却依旧呆在公婆 屋中,不肯回到新房,而且更随时可能赌气跑回娘家!
在眼前事态的刺激下,薛永全那旧有的时间观念,竟有所复萌。 殷大爷给他按揉推拿著膻中穴时,他迷迷糊糊地想:难道是我以往作 的孽,报应在了今天?……他想起了当年把出生不久的亲女儿,经 「修 绠堂」书铺掌柜,送给那官宦人家的往事。这是他一生中所作出的最 大的亏心事。是呀,那是「鬼子」撤退、国民党「接收」不久,隆福 寺庙会虽说看上去热闹,可人们手里的钱「毛」得厉害,连庙会上原 来最牛气的 「金象为记」的卖梳篦的 「金象张」,在奥金巴提著黄布口 袋去收摊租时,也叫苦不叠,要求赊租。薛永全当时靠跟著奥金巴外 出念经已然不能维持生活,便在每逢阴历一、二、九、十隆福寺有庙 会的日子里,去哈德门(即崇文门。「哈」应读成?a。)外东晓市帮大 摊主拉排子车运货,挣一点外快。可就在薛大娘生下那闺女不久,有 一回他拉著排子车路过哈德门,被一辆美国兵开的吉普车撞得人仰车 翻;那吉普车显见是故意把他那排子车撞翻的,当排子车上的货物滚 了一地,薛永全摔得腰伤肘碎之时,吉普车上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 笑……薛永全一要赔偿货主损失,二要看病吃药,实在养不活那闺女, 才忍痛将她送给了别人。那由中间人隐去了真实姓名的官宦人家,原 要送他一笔钱财,他同薛大娘都严辞拒绝了。他们岂是出卖亲生骨肉 的禽兽?他们实在是百般无亲,才让女儿去寻一条温饱有靠的生路! 那官宦人家也严词拒绝了他们隔年与女儿相会一次的要求。
自从女儿被抱走以后,三十多年来音信全无,解放后薛永全也曾 试图打探出那家人的去向,因为中间人「修绠堂」的掌柜早已去世, 竟毫无线索可寻。现在,在薛纪跃的婚宴出现风波时,不知怎的,薛 永全忽然想到了那不知所终的亲闺女。她让人抱走时,还穿著一双薛 大娘用旧袈裟布缝出来的虎头鞋!难道今天的事真是……报应?
窗外传来一阵欢笑声。分明是从婚宴上传来的。其间突出著荀大 嫂扬声逗趣的嗓音。啊,婚宴仍在喜幸的气氛中往下进行。这么说, 也还够不上是遭了什么报应。荀磊不一会儿把那表买回来,新娘子一 回心转意,一切又都能恢复正常……既如此,又何必胡思乱想呢?
「怎么样?好受点了吗?往开了想吧,过一会儿,就什么都好 了……」殷大爷又开始用双拳给他按揉背俞。因为他现在是虚披著棉 袄,海西宾怕他冻著,便把屋里的炉火捅得旺旺的。
他确实感觉好受多了,同时,不仅承受著旺盛的炉火的热力,也 承受著友情的温暖。他那几乎要弯成圆圈的时间观念,又反弹成了直 线。他微微一笑,点点头……殷大哥原是在庙会中用三根木棍捆起架 子,从架子顶上拴下两根皮条,靠脱光膀子练皮条把式糊口为生的。 他俩相交以后,无话不谈,引为知己,遂结拜为兄弟,他们之间,是 可以托妻付子而完全放心的。是的,殷大哥说得对:「过一会儿,就什 么都好了……」岂止殷大哥维护著自己,这小小年纪的海西宾,不也 知道帮助人吗?更有那荀师傅一家,说起来非亲非故,不过是共用一 个自来水管的里外院邻居,可他们对自个儿多有情义!这难道都是前 世积德的善报吗?那么著解释太虚无缥缈!人家荀兴旺早年是个八路 军,后来又一直是大厂子里的工人,人家真有那无产阶级的思想觉悟, 真能做到同志之间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啊……